[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乖顺
“嗯。”长兮平静地说:“抓进去了,又放出来了,此中详情不得而知。他今日被打得鼻青脸肿,便是又去了玉真观,被人轰出来了。”
“置生死于度外,”柳争惊叹般地‘哦’了一声,佩服地说:“别的暂且不论,他一介书生,勇气实在可嘉。”
长兮说:“命也够大,那奉旨督建玉真观的是什么人,能容他放肆几回?”
柳争说:“你要帮他么?”
长兮没立刻回话,相较于帮不帮他,纪帆不要命的执着更让他费解。过了半晌才说:“玉真观与他毫不相干,你说他这般,所求为何?”
“我猜猜。”柳争想了想,说:“读书人大多文弱,虽手不能提,却将手中笔视作红缨枪,自有心气。通俗来说就是十年寒窗,一朝高中,继而上效朝廷,下安生民,史册上若能留一笔,便是千古佳话。”
“书中亦有所云,与你所言相合。”长兮露出思索的神情,说:“高官、厚禄、亦或是千古流芳、家族荣誉,食君禄、后忠君事,这些他通通都没有。你说了这一通,重点在于‘高中’二字。在那之前,得先活着,不是吗?”
“那就更简单了。高官厚禄或是千古良名,皆不是他所求。”柳争说:“他的红缨枪不为掠城夺地,只为了安国安民。”
长兮沉默了,但他很快又问:“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柳争也作思索,良久之后说:“大抵便在于一个‘争’字。是人总有想争之物,那便是他们内心最渴求的东西。有人力争向上,有人想学高才,农民争天时,小人争名利,往远了说,那些退隐闲居之人,或是已取所需,或是郁郁不得志,所以退也是争。每个人所争之物不同,所选之路亦会不同。”
长兮沉吟。
纪帆不过区区秀才,来日春闱中榜,方能及第拜仕。入仕之途,对他而言无异于漫漫长路。凭他现在所能,什么上效社稷,下安黎民,皆是妄谈。
纪帆现在争,豁出命的争,争的是什么?
长兮想,他能争到什么?
想不到。
长兮不语,柳争便知他仍有疑虑。他慢下来,柳争却倏忽快走一步,拦了前路,回身看着他。
“淮南路刚逢天灾,若为生计,应当先忙于开垦荒田。朝廷此时下令大兴土木,建玉真观以佑国民,虽可达到安民之心,说到底却不能当饭吃。纪帆说此举损耗,倒也没错。”
“可这些与他有何干系?”长兮略仰头,盯着柳争,说:“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他现在不过一介书生,岂非不自量力?”
“趋利避害,只是本能,却不是抉择。若事事量力,有人便寸步难行。”柳争看着他,几番想要开口,又都咽了下去。最终只是抬掌抚慰般摸着他发顶,说:“倒也不必想这么多,人心本就是复杂难懂。”
——
狱卒小跑几步下了地牢,走过平时兄弟们当差坐值的刑房,穿过甬道,钻进了最深处的牢房。三四个狱卒围着张藤椅,敲腿的敲腿,捶背的捶背,左右还各站着一个摇扇的。
即墨枝翘着腿合眼躺着,藤椅左右摇摆。摇扇的狱卒额头淌着汗,看见人跑进来,才放下蒲扇擦了把汗。
他抱怨道:“叫你打几壶酒,怎么这么慢?”
“别光说不做,”这狱卒放下酒,抖着衣襟,说:“下次换你去。”
“别吵,也没耽误事。”捶背的狱卒站起身,从巴掌大的天窗里瞅了眼天色,说:“时辰正好。”他微躬身,放低声说:“小爷,晚膳了。”
即墨枝轻抬腿,踢开脚边的人,在藤椅摇晃里说:“什么酒,闻着怪香的。”
几个狱卒站成一排,买酒的狱卒说:“三十年的女儿红,难得的好酒。”
“名字俗了点,闻着还不错。”即墨枝眼都没睁,随手一抛,明珠在昏暗的牢房里划出一道亮丽的弧线,其中一个连忙伸手接了。即墨枝转着脚踝,“留一壶酒,鸡也留下,其余的你们分了。”
几人颔首应声,手脚利落地将多余的酒菜撤下,走时不忘给牢门重新上锁。
几人走出一段路,摇扇的烦躁地扯了帽,拿帽扇着风,说:“哥几个守了多少年的大牢,这些个耗子见了我们,哪个不是像见了猫,今日轮着了我们,可真叫人难受!”
“难受?”另一人宝贝地擦拭着明珠,说:“你和银子过不去?”
“就你手快!”这人怼道:“擦擦擦,你那粗布破衫,再给磨花了!”
“都少说两句!”走在前头的人敲了敲木门,惊到了关在里头的囚犯,暗处的人惊恐地往里挪了挪。这人听着窸窸窣窣的声,说:“嘴上没个把门的,这是什么地儿?”
其他人顿时噤声。
待走进了刑房旁边的水房,几个齐刷刷地解了帽子,先头叫人闭嘴的狱卒拧着过了凉水的汗巾,说:“兄弟几个拌几句嘴,过了就过了。那人是跑过一次的,神不知鬼不觉。”
他将最后几个字吐得格外慢,是一种警醒。即墨枝气势逼人,单看外貌就知绝非凡夫俗子,更别提他来了这儿既不喊辨,也不见露怯。
那夜也是他们几个当值,人怎么跑的,这会儿还是说不通、解不开的谜。
“这事儿确实奇。”那狱卒把明珠摆木桌正中间,纳闷地说:“进这的人哪个不是被搜了身的,怎么就是没搜出来他身上还有这么些宝贝。这种成色的珠子……”
“见都没见过是不是?”另有一人弯下腰,眼珠里倒映着明珠莹莹光辉,说:“要我说,这事儿别太计较。管他是大罗金仙还是凶神恶鬼,能给咱银子的就先把他供着,一日三顿食,不跑怎么着都好说。”
几人摆了酒碗,围着木桌坐下。几碗酒下了肚,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两句,先前出去买酒的狱卒突然想起来个事。
他嚼着豆子,说:“我今日从老头那打酒回来,半道路过玉真观,见着里头的长工木匠都被赶了出来。我上前一问,你们猜怎么着?”
其余人竖起耳朵,等着他的下文。
他拍了拍手指上的食物残渣,对着几人招招手,倾身说:“玉真观出事了!黄了!好像又是上头的指令,不让建了!”
一人眨巴着眼,说:“哪个上头?”
“有几个上头?”身旁之人敲了他脑袋,说:“玉真观是奉旨督建,你说有几个上头?”
那人捂着脑袋,“京里啊?”
“肯定是宫里来的人。”买酒的狱卒说:“我在外面看了会儿热闹,停在那外面的马车镶金嵌珠气派得很!拉车的那几匹马长得也威风!”
“几匹马?”一人喝了酒,拿湿帕子擦嘴。
“四匹。”
“驷驾鞍车,”这人撂下湿帕子,略显惊愕,“那不是天子座下的马车。”
余下几人面面相觑,惶恐地说:“里面坐的该不会是……”
没人敢把那话说完,那两个字好似被人扼在了喉间。买酒的狱卒惊呼一声,呆怔了。
——
长兮褪了衣物,赤脚踩着凉凉的石阶走下去,慢慢浸进温水里。齐膝的白色长发拖在身后,从石阶上滑下去,融入水中时好似晒了日头的雪。里间逐渐被雾气填满,长兮靠着壁,看屏风上的绣花忽隐忽现。
隔雾观花看不真切,其实长兮在看屏风后的人。
屏风后的人翘着腿,倚在太师椅里,也在往屏风处看。里间的灯更亮堂,外面观花看得很真切。屏风上锈的是雨后荷,青翠欲滴的绿叶簇拥着含苞待放的花苞,不用上手,隔着织锦也嫩得滴水。
“很晚了。”长兮浮出水面,额前的碎发滴着水,流淌过弯翘的睫毛,像垂挂在草尖的雨露。他眨了眨眼,知道外面的人一直没走,便说:“不困吗?”
“没洗澡呢。”柳争听着哗哗的水声,愉悦地说。
“所以呢?”长兮拢起长发,说:“等在外面是什么意思?我屋里的池子更香么?”
“你别误会。”柳争说:“我没想用你屋里的池子,怕弄脏了。”他手里掐着狸猫,将狸猫困在他腹上,说:“这小东西一身的长毛,我帮你看着它,弄湿了不好干。”
“是吗?我还得谢谢你。”长兮离了水,踏着阶,说:“它这么小,你有一百种方法看住它,门一关,扔在外面,我误会什么?”
“不敢啊。”柳争稍松了手,说:“它要咬我。”
长兮扯了衣,说:“这会儿不咬你?”
“屋里有你啊。”
柳争略微后仰,倒着看,别有风味。长兮在穿衣,柔顺的长袍披上身,慢慢地遮住了修长笔直的腿。再往上,是不盈一握的细腰。
柳争伸展着臂,经不住想,自己一只手便能将之箍在怀里。
他揉了把怀里的狸猫,说:“野惯了,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压着它,跳起来就要溜进去。背地里对着我呲牙,在你的面前就卖乖,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养它不如养我。”
长袍遮到了背,搭在一侧的肩。长兮抬臂,绕过后颈将长发拢到一侧。他说:“自己搬来的石头,用完了就想踢开,它装乖,你狡猾,我更愿意养乖巧的。”
狸猫被手指揪着后颈,乖顺地收起了爪牙。
“它在你面前温顺,我见着你昏头,”柳争蛊惑般轻声说:“抛了它,我也很乖巧的。”
“这话你自己信么?”长兮踩着木屐,拖走了两步,踢开了。从屏风后出来时光着脚,踩着湿哒哒的脚印,说:“怎么个乖巧法?我拿绳子拴了你,绑在大门口,你不解开绳子跑吗?”
柳争撑臂坐正了些,看着他走近,笑说:“别栓门口,怪丢面的,拴屋子里吧。”
“丢面你就要跑,”长兮指尖还凝着水珠,他走到柳争身边,盯着柳争看了会儿,倏忽倾下了身。
头发上的水湿湿地滴在柳争的胸前,长兮吐着气,说:“你长着一张嘴,说得乖巧,实则擅诡辩。”
温热的指尖点在柳争的手背,那粉嫩得如出水芙蓉般的长指滑下去,勾起了柳争的手指。柳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桃花眼,眼里的热浪好似要喷涌而出。
他反手捉住了作乱的那只手,眸中意味不明。他又开始分不清长兮的意图,有时候甚至觉得是自己的臆想。这忽冷忽热,忽近忽远的撩拨快要了他的命,他摸不透症结在哪儿,猜不透长兮是不是也揣着和自己相同的心意。
此刻的长兮在他眼里就像一团绵云,看不透,抓不住。他拿仅存的一点理智束缚住自己的手,不敢轻,怕一不留神飘远了,也不敢重,怕拿捏不住打散了。
柳争想,飘得最高的那朵云才是长兮。他想将那团云抓下来,揉在掌心。
花言巧语、撒泼打滚,别管要不要脸,有效的对柳争来说都是好法子。可是长兮说他狡猾,他的意图明白地写在了脸上,被摸了个透。
这便更使得柳争拿捏不准长兮的心思,长兮好似不排斥他的亲近,又始终与他隔着层云雾。
挥不散,穿不过。
柳争完全没有头绪,这雾是什么?
他抬起手,长兮已经拨开了他的手指,抱起了狸猫。适才拉扯之感一触即散,长兮捏着狸猫的爪子,朝他挥了挥。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