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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节 凋谢
戌正时分,虫声渐起,响应一片,皇后和蕊心坐在亮光下抓石子。素烟站在一旁,亦看得热闹。她稍转眼,便瞥见一个浓重墨影斜贴在地面上。
她方注意到圣上半隐在纱帘后,忙行礼道:“圣上。”
蕊心立即站定,施了一礼。惊鸿怔了怔,方起身,垂眸行万福礼。
圣上搴开纱帘,现身走进明亮烛光中,道:“你们……在玩什么游戏?”
惊鸿道:“抓石子。圣上玩过吗?”
圣上道:“没有。”
惊鸿拉住他的手,走到桌案边,笑道:“我陪圣上玩一局。”
帝后坐在桌边,玩起这一游戏。素烟轻推蕊心,示意她们出去。蕊心和素烟轻声退离。
他们玩了一局,圣上输了,微笑道:“这游戏看起来简单,玩起来可并不容易。”
惊鸿道:“你是新手,多玩几次就熟练了。我初玩时也是这样。”
圣上从袖中取出她让人放在食盒里的鲁班锁,黝深的眼珠盯望着她,上下唇轻碰,欲语还休。
惊鸿接过,清清浅浅的笑意延及面庞,道:“你哪儿得来的?和我的那个倒差不多。”
圣上道:“你傍晚派素烟送来的食盒里一并带的。”
惊鸿低头道:“准是素烟不留神装进去的。”
圣上笑道:“可能是吧。”
惊鸿将鲁班锁拆解,九根木条散落在桌案上。
圣上挑眉道:“你拆了,还能拼起来吗?”
惊鸿笑道:“我拼不上的话,还有你教我。”话讫,她一璧忖思一璧拼回。
圣上只见她此刻耐心温柔,灯光掩映下面容折射出珍珠般的光泽,两颊上浮现一层朦胧的红晕,手指不自觉拢成拳,表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煞是可爱。
他的心又软了几分,慢慢挨近她,拿过她手中的木条,道:“不对,该放在这儿。”他把它放在正确的位置上,抬起头,看见惊鸿目不转睛地凝望他。
圣上问:“怎么了?”
惊鸿忙收回目光,低下头,玩着桌面上散落的木条,道:“没什么。”圣上继续指导惊鸿拼鲁班锁。待要完成时,红烛已烧短了半截,仅剩下惊鸿手里握的那块。
惊鸿欲递与圣上之际,他刚好伸手来取,二人的手不相熟地碰上。他勾过惊鸿手指,方接来木条,放在鲁班锁上。
她的眼睛中倒映出将要燃尽的红烛的烈烈火光,欣喜道:“拼好了。”话音刚落,她被拥入一个久违的温暖怀抱中。惊鸿悄无声息地滑下眼泪。她笑着,满心灰烬又兀自燃起一道纤微的火苗。
次日,惊鸿醒来,身侧枕席已空。她倚靠在围栏边,把手掌轻覆在腹部衣衫处,期望里面能有一个小生命诞生。
溽热消尽,清秋寒露遽来,秋裳深重,冬衣加赶。一城枫叶红似火燎,庭中菊花凌霜胜飙,满架芙蓉粉如锦屏。
一天上午,周娘子遣个小宫女给惊鸿送了盘姜糕。那宫女大约十四五岁的光景,梳绾流苏髻,似水葱般灵秀。
惊鸿让素烟赏了她些钱。小宫女忙行礼称谢。
两日后,惊鸿在殿中抄医方时,蕊心火急火燎地走进来,向她报信:“周娘子摔倒了。”
惊鸿一凛,丢下笔,急忙并蕊心往周娘子阁中去。
到时,曹贤妃、冯德妃已立在庭院里,伺候周娘子的宫人皆垂首等待。
寝阁里早就乱作一团。惊鸿入内,仅听到周娘子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便被女官和善地推出来。
惊鸿走下阶,问那群垂首不言的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宫人一来怯惧,二来委实不知晓原因,只以屏气敛息应对。
惊鸿正声道:“都哑巴了?声也不知道出一个?”
一个小宫女向前迈了半步,顺眼道:“回娘娘,今早周娘子嫌闷,让银罗姐姐陪她出去走走。半个多时辰后,娘子便被软轿抬了回来。银罗姐姐说娘子在荷花池边滑了脚,摔了一跤。婢只知道这些。”
惊鸿问道:“银罗呢?”
小宫女道:“在里面照顾娘子。”
曹贤妃道:“先别急着审她。等太医出来问问是什么情况再说。”
半个时辰度过,太医方从阁中颤巍巍退出。惊鸿询问情况。太医伏地,悔恨其医术不精,未能保住周娘子腹中皇子。
冯德妃问:“周娘子呢?”
太医道周娘子因劳累,伤心过度,已昏睡过去。
冯德妃听毕,用巾帕擦了擦眼下泪水。
惊鸿虽未能怀孕,但对周娘子丧失亲子的心情却完全能感同身受。她令太医开些药给周娘子调理身体,又命阁中侍女好生照顾周娘子,方把银罗叫到凤仪宫。
银罗泪痕阑干,泪水仍从双目涌出。
惊鸿道:“你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详细讲与我,不可遗露细节。”
银罗述道:“今早,娘子用过早饭,感到无聊,婢提议陪娘子出去走走。为娘子安胎的太医说过,娘子胎像已稳,外出散心对腹中胎儿有好处。娘子同意了。婢从架子上拿了件云缎披风,帮她系上。随后,我们便出门了。在路上,娘子嗅到一阵清香,问婢是什么花的香气。婢闻着像桂花又像忍冬花。花香似乎是从锦绣轩飘出的。娘子起了兴致,想要进去看看是什么花。婢就随她进到锦绣轩内。娘子走到长堤上,看见对面有几棵芙蓉,便穿桥过去赏玩。娘子折了两枝芙蓉,拿在手中,沿着堤边走。婢道湖边潮湿,青苔深厚,劝她上来走。娘子不愿,边赏湖边景色边走。忽一道鹤声,吓了娘子一跳,她脚下青苔湿滑,直跌在堤边。婢吓到了,听见娘子呻吟声,才跑上前察看。娘子脸色惨白,额头上都是汗,疼的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了指腹部。婢慌忙跑去叫人。可惜轩内一时无人,无奈之下婢只能跑出门找人。在甬道上,婢看到一个内侍,便让他去找太医。婢原打算去车辂院叫一顶软轿,但一想娘子现在还躺在锦绣轩里,婢不知道她是何状况,十分担心,遂又抓着一个宫女,让她去车辂院叫顶软轿到锦绣轩来。婢又匆匆赶回锦绣轩。此时娘子已蜷缩着身子躺在堤边,青苔染上点点血迹。婢焦灼无措,只能不断和娘子讲话,让她不至于昏迷,好支撑到太医的到达。不知过了多久,软轿和太医先后赶到此地。抬轿的内侍将娘子抱上轿,快速赶回阁里,以便太医诊治。”
说着,银罗又滚下泪来,自责道:“都怪婢,要不是婢让娘子出去散心,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怎致一个好端端的小皇子便这么没了。”
惊鸿摆手道:“你先回去,周娘子还等着你侍奉。”银罗施礼离去。
素烟见状,叹道:“不知道周娘子眼下是怎样难过呢。出来时还是好好的,回去后却什么都变了。也是个可怜人。”
惊鸿道:“你晚点拿些燕窝、阿胶送去,顺便进去看看她,劝她养好身体,孩子还会再有的。”素烟自颔首。
圣上知晓周娘子流产的意外,沉郁了半晌,遂亲自去她阁中探望。为了宽慰周娘子,圣上特准擢她为才人,还差人送了许多东西过去。
之后,惊鸿和曹贤妃过去看她。周娘子挣扎起来行礼,提及自己丧子之事,紧闭双目,眼泪仍簌簌流泻下来。
惊鸿道要安排人查清此事。周娘子却目含愁露,哀怜道:“这是妾身的命数,妾身实是命该如此。”
在场的人无不濡湿眼眶。惊鸿耐心劝解她。周娘子只泪洒枕衾,手中帕所拭不及。曹贤妃轻拽她衣角,暗示她不要再多说了。她们二人遂离去。
经过这一打击,周娘子日显苍老消瘦,较以前更不喜说话,整日抑塞悲凄,再不出门。
圣上自擢她为才人,送了些东西后,便未有其他抚慰的行动。因周娘子越来越孤僻,圣上亦刻意不提她,似有淡忘之势。宫苑里的人摸准圣上的意向,也不与她主动来往。因而除了董娘子不时会探望她,便只有些许鸟雀愿意在她殿阁门槛前短暂滞留。
她遂如极盛时凋谢的花,在始终充满生机的花园里,被遗忘,被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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