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雎

　　休养生息仅过一月，如烟楼便暗地里开门迎客，由于不能行乐，我们清倌也须正面接客。
　　新年的第一单生意来头不小，除了富商大贾，还有几位苏州显赫官员，地点设在城北的林园。我的任务很简单，也就是在宴席上帮忙打下手，宴后返回如烟楼。
　　然而事情远远超出我的意料。
　　酒过三巡，某个客人发了酒疯打碎桌上的器皿，直入我们等候安排的隔间，癫狂地拉了素芸直往外去。素芸被吓得手足无措，我一时情急拿起瓷瓶摔到客人身上，那个蹒跚不稳的身影轰然倒地。
　　殷红的血缓慢流到地上，我手握凶器却如无其事，素芸慌乱地丢开瓷瓶，束手无策道：“怎么办，是我连累了你，这下可怎么办！”
　　见她花容失色，我把她拉到身后，沉着地道：“不过是处理了一个人渣，怕什么。”
　　巨大的动静引来不少人围观，琼姐闻声而来，在看清事故现场后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都是我教导无方，扰了各位大人的雅兴，还望大人从轻处置！”琼姐向客人道歉。
　　走来查看情况的一人怒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丫头，竟然敢伤人！”
　　素芸忙带我到宴会厅请罪：“兰宁是为了救我才失手伤的人，还请惩处我一人！”
　　“你一个官妓也敢重伤朝廷要员，看我不告到知府大人那里去！你就等着明天被押入大牢吧！”那人嚣张地放狠话。
　　琼姐卑躬屈膝地道：“事情闹到官府那儿去总是不好，大人您看咱们能不能私下解决？”
　　“这事没得任何商量，你想都不要想！”那人分毫不肯退让。
　　事已至此，我只好低三下四地请罪：“刚才事发突然，我没多想直接砸了上去，还请各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连累素芸和如烟楼，此事由我一人承担。”
　　“你担待得起吗！”
　　那人正要上前打我耳光，席后的一人冷冷地开口：“那你说你想怎么承担？”
　　我抬头望去，见说话的男子闲情逸致地斜靠在座椅上，墨绿长袍，龙眉凤目，浑身散发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及风流，形貌昳丽。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兰宁任由大人处置。”
　　“大人，咱们一定要好好治治她，别让她——”
　　“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男子打断那人说话，玩笑似地道，“绝色佳人，我可舍不得动粗，还是要怜香惜玉的。”
　　直觉他来意不善，我警觉地回道：“兰宁一介草芥，任凭大人处置。”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起身踱步到我面前，右手一勾抬起我的下颚。
　　“不如你以身相许了我可好？”
　　在场众人皆惊诧地倒吸一口气，我正视着这位风度翩翩的朝廷命官，好笑地反问：“大人莫非还能给兰宁一个名分？”
　　一刹的讶异后，他笑着回答：“正室不行。”
　　“大人！”他的随从叫了起来。
　　“你觉得我的提议如何？”
　　心下已有决断，我嫣然而笑：“能得大人垂怜，是兰宁的荣幸。”
　　得到满意的答复，他伸手把我扶起，转身吩咐身后之人：“把那人送去好好养伤，堵住他的嘴，让他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琼姐如释重负地连连弯腰，素芸来到我身边愁道：“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是好事，我可以从此摆脱如烟楼的管束，你难道不为我高兴？”
　　与其留在如烟楼等待时机，不如趁此机会先逃离出去，为自己谋求新的出路。
　　“可是这……”
　　“好好保重自己，复仇凶险，一定多加小心。”
　　还未来得及和素芸多说几句，我便被那男子一把拉起离开了宴会厅。
　　走到石桥上，我低声询问：“大人是要把我带去何处？”
　　“你叫我一声公子看看。”
　　“公子。”我不明白他的意图。
　　“还是大人更好听，你以后叫我大人吧。”
　　我垂下头答是，少间后被他拥入怀里，他埋头在我的颈间，似是陶醉地吟道：“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
　　“大人。”避开他即要靠来的脸庞，我退下几步笑道，“这里恐怕不大好。”
　　“你若觉得不好，那咱们先回去。”他径直搂过我的腰。
　　被一陌生男子紧紧地搂着，还要间或陪他说笑，实在非我所愿，无奈我只能强忍住内心的不悦和反感，任人玩弄。
　　一炷香的时间后，马车停靠在路边，他扶我下车，命令下人：“去把幽篁阁收拾干净。”
　　宅院大门恢弘气派，宅内建筑古雅别致，看来此人非富即贵。
　　绕过影壁来到一处别院，他笑着问我：“你住在这里好不好？”
　　竹林密布，曲径通幽，景致淡雅清新，的确配得上幽篁二字。起初原不过是情急之下妥协为之，唯求苟活，如今能因祸得福受此待遇，实是始料未及。
　　“兰宁觉得甚好，多谢大人的好意。”我这才出自真心地一笑。
　　“你以后大可放心住下，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他无微不至的态度使我再起防备，我复又假笑着说：“兰宁谢过大人。”
　　“我更喜欢你刚才真心的笑容。”他轻易识破了我的伪装。
　　我不动声色地答：“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兰宁不敢——”
　　茫茫雪地间，一双冰凉的唇猝然袭来，我受惊地抬起眸，而他若无其事地抱紧了我。
　　“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不待我怒气发作，那人就已消失在视线范围内，院门外接而出现两个小丫头。
　　两人向我走来，其中一人介绍：“以后就由玉瑶我和烟萝伺候姨奶奶了。”
　　不习惯这个称呼，我别扭地道：“辛苦你们了。”
　　擦干净屋外的游廊，我无精打采地倚靠休息，发着愣观赏院内的飞雪。
　　房间很快整理完毕，玉瑶拿来一件披风给我披上，体贴地道：“外头风大，姨奶奶还是回屋里暖和吧。”
　　“太暖和了怕自己不够清醒。”差点把她当成了兰宁，还好及时收住，我打探起宅里的情况，“我瞧着你们年纪不大，在这里多久了？”
　　“烟萝十五，我十六，已经在宅子里好几年了。”
　　“真是如花般的年纪啊。”见她们活泼灵动，我免不了惆怅。
　　“姨奶奶才是如花一般，让我们好羡慕。”
　　堕入青楼又被转卖为妾，这样的人生有什么好羡慕的。
　　一声叹惋，我紧接着问：“你知道大人是什么身份吗？”
　　玉瑶述道：“老爷在老太爷去后当了苏州织造，姨奶奶不知道？”
　　难道他就是苏州织造尹淮珏？
　　当年皇上下江南时曾在外祖父家中接见过此人，听闻此人年轻气盛，满腹经纶，在其父尹世康因病逝世后继任织造，凭其卓越的才干深得君心，成为皇上信任的臣子。
　　也真是一段孽缘，当年我未能与他见面，老天便安排了这样一出闹剧。
　　“织造这样的大人物我当然听说过，只是没想到会是大人。”我陷入了沉思。
　　倘若我向他告知真实身份，他会不会看在皇上的份上放我离开？
　　傍晚如约而至，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迎上他，谄媚地笑道：“大人回来的好早，晚饭还没有准备好，先喝口热茶吧。”
　　解下斗篷接过茶盏，他爽朗地笑问：“下午都干了什么？”
　　“在屋里看了会儿书，没干什么。”替他洗净双手，我轻笑着问，“也不知道大人喜欢什么口味，便随意做了些点心，还望大人喜欢。”
　　“早就听说你有一双巧手，我算是有口福了。”
　　“巧手倒也算不上，只是多少会一点。”
　　突生异样，我试探地问他：“大人怎么会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不和我坦诚相待？”
　　手中的银筷坠落无声，我盯住他不可思议地问：“你认识我？”
　　向我投来温和的目光，他含笑地反问：“你难道不认识我？”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认出了我，所以才借机把我带了回来。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我开诚布公地求他：“虽然我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可我还是希望尹大人能看在先皇的份上好心放我走。”
　　“请你给我一个值得我这么做的理由。”他喝下一杯酒，笑眼看向我。
　　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我缕清思路后回答：“我对大人来说没有任何价值。”
　　“谁说的，你对我可有着非同一般的价值。”他故弄玄虚地对我一笑，“先吃饭吧，等会儿我再告诉你。”
　　晚饭时分，我一直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不断思索琢磨他话里的深意，没有发现他已经吃完来到我的身后。
　　“在想什么呢？”他俯身凑近我耳边，狡黠地笑道，“难不成还在想我刚刚说的话？”
　　避开他锐利的眼神，我不自然地笑了笑：“没有，大人误会了。”
　　“你做的点心的确可口，不愧有皇城御厨的美称。”
　　“谢大人夸奖。”
　　“如果吃好了，不如陪我去花园走走？”他从瓷碟里拿起一块梅花糕。
　　“大人请。”
　　月夜墨黑，尹淮珏和我一前一后漫步在寂静的雪地里，一路无言。
　　行至一处灯火微亮的院落外，他停下脚步，直直盯着那盏光亮，愁云惨淡。
　　“父亲离开人世的那天，母亲还在房里笑着忙活针线，原本康健的身体在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后一落千丈，从此卧床不起。这些年我寻遍不少名医，母亲的病仍未有所好转，拖到现在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我正想开口宽慰他，而他突然回过头来，英俊的面容格外狰狞，笑声也极为恐怖。
　　大笑过后，他步步朝我逼近，狞笑着说：“三个月，只剩三个月！你说你该怎么偿还这三个月？”
　　“你母亲的病我深表遗憾，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的话让我摸不着头脑。
　　“你竟敢说和你没关系？”猛力掐住我的脖颈，他阴冷地道，“你可是先皇跟前的红人，难道不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勾当！”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快放开我……”呼吸变得急促，我勉强够着他的肩膀，失了力气地摇摇头。
　　不顾我如何垂死挣扎，他依旧死死地掐着，似要把多年来积攒的怒火全都发泄到我身上。我的大脑逐渐缺氧，意识也滑向模糊，人好似下一刻就会神魂覆灭。
　　在我快要被他掐死之前，他骤然松开了手，我失却重心地直往雪地上倒，被路口的石块砸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也不知道过了几日，只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我睁开眼来发现眼前一片漆黑。
　　“有人吗……为什么不点灯……”我喉咙干涩地挤出几个字。
　　“姨奶奶你醒了！”阒静的房里传来声响，像是玉瑶的声音。
　　黑暗里看不到她的模样，我颤巍巍地伸手抓住她的衣服，疑惑地问：“大晚上的，你怎么不点灯，我都看不见你。”
　　“外头太阳大得很，姨奶奶还要点灯么？”她比我还困惑。
　　为什么我看不到阳光……难道我看不见了！
　　用力抓紧她，我惶恐地问：“外头真是白天？”
　　“姨奶奶是怎么了，难道看不见我？”玉瑶反应过来，对外面大声道，“快去请大夫来！”
　　帮我盖好被子，玉瑶安慰我道：“兴许是这几日姨奶奶睡得糊涂，等会儿就能看见了。”
　　焦躁地等待大夫到来，我躺在床上一次又一次瞪大双眼，视野里还是没有一丁点亮光。
　　“可能是头部受创产生淤血造成的失明，目前不能确定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大夫说出了我最不想听到的话。
　　拼命睁大的双眼即刻泪水直落，我茫然无措地呆住，难以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老天真是开眼啊！”尹淮珏诡异的笑声乍然响起。
　　我拉住棉被往床里边挪，畏怯和他正面相对，而他饶有兴味地捉住我，又一次讥刺。
　　“你怕什么，你现在是病人，我不会趁人之危。”
　　从未如此惧怕一个人，我急得哭了出来：“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故意的……”
　　他冰冷的手指抚上我的侧脸，惹得我不停地寒颤，耳畔是他漠然的耻笑。
　　“抓紧最后三个月时间好好过，到时候我自会让你解脱。”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要报仇为什么不去找该找的人！”我被他刺激得没了理智。
　　“如果有一天，新皇知道他心爱的女人离开了人世，你说他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恶魔般的笑盘旋在我的脑海上空久久不散，压迫得我无法呼吸。
　　片晌后，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悲不自胜地道：“恐怕你的计划要落空了，我对他已无任何意义。”
　　“结果如何，三个月后自会见分晓，可惜你是看不到了。”
　　他粗暴地甩开我的手腕，使唤玉瑶：“好好照顾她，别让她死了。”
　　一股寒意随北风涌入温暖的室内，使我的心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过去总抱怨日子无聊，直到失去光明，我才真正明白何为暗无天日，生不如死。以前还可以看书刺绣打发时间，如今只能傻坐着等天黑天亮，也不知留着这口气为了什么。
　　这静如死水的生活在一个女人的到来后彻底倾覆。
　　那日阳光正好，我让玉瑶带我去屋外晒太阳，人还才坐好，就被一个不友善的声音打破了美好。
　　“你就是老爷带回来的女人？的确有几分姿色。”那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太太吉祥。”玉瑶请安。
　　经过一个星期的适应，我勉强可以自己摸着站起来。
　　“兰宁见过太太。”
　　“你眼睛看不见，还真是难为你了。”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只听她佯装和善地问，“这些天眼睛恢复得怎么样了？”
　　“多谢太太关心，没什么好转。”
　　“总是要费些时间的，切勿操之过急。玉瑶，你去拿杯烫茶来。”
　　隐隐感觉她在耍什么花样，我戒备地往后一避，而她拉过我的手，没带好意地笑道：“妹妹你躲什么，你我都是服侍老爷的人，我今日来是有些事要好好交代你。”
　　“多谢太太的好意。”我收回右手。
　　“太太。”
　　“快把茶端给姨奶奶。”
　　摸索着接过玉瑶递来的茶盏，我迟疑地问：“不知太太这是要做什么？”
　　“给老爷奉茶是有规矩的，得这样……”她说着拿起我的手作示范。
　　虽然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可对我来说并不容易，一不留神茶盏脱手，滚烫的茶水泼洒到我手上，密麻的刺痛感迅疾蔓延开来，使我疼痛难忍地哭出了声。
　　“好烫……”
　　玉瑶忙给我冷敷处理，让烟萝去请大夫，那女人还假惺惺地问：“你手没事吧？”
　　“不要紧，谢谢太太关心。”我咬牙忍住满腹的恨意。
　　“那你好生照看自己，我先回去了。”
　　送走那恶毒的女人，我吃痛地对玉瑶说：“刚才多亏你反应得快。”
　　“我扶您去床上躺着吧。”
　　“她就是这里的太太？”
　　“想来姨奶奶只怕不信，可她确实是太太。”玉瑶好像也不怎么喜欢她。
　　“那你知道她的身份吗？”
　　“听说是林知府的千金，脾气大得很，姨奶奶以后还是离她远点的好。”
　　“怕只怕这事情不由得我作主。”对于玉瑶的提醒，我却是有心无力。
　　尹淮珏本就不让我好过，再加上心肠歹毒的林氏，只怕我根本熬不过这漫长的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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