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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灯
番外·第九十七章十年灯
承平十五年,秋。
长公主萧晏清出嫁那日,京城下了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
不是绵绵秋雨,是泼天盖地的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朱雀门外的青石御道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送亲的仪仗队在雨幕中艰难行进,十六抬凤轿上的金线绣凤被淋得湿透,红绸褪色,染得抬轿宫人的肩头一片猩红。
晏清坐在轿中,一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妆容精致得不像真人。她透过轿帘缝隙望向窗外——雨太大了,看不清道路两旁的百姓,也看不清那座越来越远的宫城。
她要嫁的是镇北侯世子,一个只在宫宴上见过三面的少年。父皇说那孩子忠勇,母后说他眼神干净,摄政王姑姑查过他三代履历,确认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
但没人问过晏清,愿不愿意。
“殿下,前头就是城门了。”贴身宫女小声提醒,“按规矩,您该回头看一眼皇城,算是……辞别父母。”
晏清没回头。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枚温热的玉佩——不是皇家制式,是民间最普通的羊脂白玉,雕成枫叶形状,背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谢”字。
这是弟弟晏明十岁那年,用攒了半年的月钱偷偷出宫买的。他说:“阿姐将来若是嫁得不开心,就捏碎这玉佩,我骑最快的马来接你回家。”
那年晏明才十岁,刚到她肩膀高,却已敢在父皇面前挺胸说“儿臣要学武,保护阿姐”。
可如今晏明在哪儿呢?
在西北军营。父皇说男儿该历练,十三岁就把他扔去了边关,三年只回过两次家。上次来信说,他已能拉开两石弓,射落天上的鹰。
轿外雨声更急。
晏清攥紧玉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轿子忽然颠簸了一下,她听见外面传来呵斥声、马匹嘶鸣声,还有……刀剑出鞘的铮鸣。
“有刺客!保护殿下!”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黑衣蒙面人从两侧屋顶跃下,刀光在雨幕中冷冽如冰。送亲的禁军仓促迎战,血水混着雨水在地上蜿蜒流淌。晏清掀开轿帘一角,看见禁军统领被一刀穿胸,尸体重重倒地。
她没尖叫,也没慌乱。只是默默拔下头上最锋利的金簪,握在手中。
如果逃不过,至少不能死得难看。
就在这时,一匹白马冲破雨幕而来。
马上少年未穿铠甲,只一身玄色劲装,手中长枪如龙,所过之处黑衣人纷纷倒地。他杀到轿前,勒马转身,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滴在晏清掀开的轿帘上。
四目相对。
晏清认得这双眼睛——三年前宫宴上,那个坐在角落、安静得像幅画的镇北侯世子,林澈。
“殿下勿惊。”少年声音清朗,压过了雨声,“臣护您出城。”
“城外有接应?”
“有。”林澈斩钉截铁,“臣的父亲已调兵在十里亭等候。这些刺客目标明确,是冲着您来的,城内不安全。”
晏清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忽然笑了:“世子今日,是来接亲,还是来劫亲?”
林澈一怔,耳根微红:“都是。”
他伸出手。
晏清盯着那只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的手,沉默了三息,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很暖。比玉佩还暖。
林澈将她拉上马背,护在怀中,长枪一振:“突围!”
---
同一时刻,凤栖宫。
萧迟兮站在窗前,望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送亲队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上一道浅疤——那是当年剥离心骨留下的,十年过去,已淡得几乎看不见。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没回头:“他去了?”
“去了。”谢孤舟走到她身侧,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肩上,“林澈那孩子,比我们想的胆大。”
“胆大才好。”萧迟兮轻声道,“晏清性子太柔,需要个有锋芒的护着她。”
雨声潺潺,两人并肩而立。
十年了。
谢孤舟依旧没完全恢复记忆。但他学会了重新爱她——不是靠回忆,是靠日复一日的相处,靠她生病时他彻夜不眠的守候,靠她皱眉时他下意识的紧张,靠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无意识将她搂进怀里的本能。
有些感情,刻在骨血里,忘了也会重生。
“晏明那边有消息吗?”萧迟兮问。
“昨日飞鸽传书,已到河西。”谢孤舟顿了顿,“他说……想绕道去趟草原,看看朔和昭。”
赫连朔和赫连昭,晚棠的那对双生子,今年也该十三了。去年晚棠信中说,两个孩子一个随父学武,一个随母学星穹之术,闹得王庭鸡飞狗跳。
“让他去。”萧迟兮微笑,“男孩子,该多走走。”
她转身走向内殿,从妆奁底层取出一封泛黄的信。信是苏未央——或者说,那颗莲子转生的小女孩——去年托青莲教送来的。
女孩今年十岁,取名苏念晚。信是她亲笔,字迹稚嫩却工整,说她在青莲总坛过得很好,沈先生教她读书,长老们教她练武。信的末尾,她问:
“陛下,我梦里总看见一个穿青衣的姐姐,对我笑。她是谁?”
萧迟兮没回信。
有些事,等孩子长大再知道,更好。
“陛下。”殿外传来内侍小心翼翼的声音,“摄政王求见。”
萧云霁进来时,一身朝服还在滴水。她已过而立之年,眉眼间褪去了少女时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常年执政者的沉稳威仪。
“晏清遇刺的事,查清了。”她递上一份密报,“是前朝余孽,勾结了几个对林家有怨的武将,想在送亲路上制造混乱,趁机……”
她没说完,但萧迟兮懂了。
十年前那场浩劫,虽彻底铲除了教派和噬星者,但大雍国运受损,各地暗流从未平息。这十年,她和萧云霁、沈清弦,用尽了手段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太平。
可内里的腐朽,终会蔓延到表面。
“林家那边……”
“镇北侯已清理门户,三个参与此事的偏将当场格杀。”萧云霁顿了顿,“但他请求……让林澈带晏清去北境。他说京城是非太多,边关虽然苦寒,但干净。”
萧迟兮沉默良久。
“准了。”
“陛下!”萧云霁急道,“晏清是长公主,怎能——”
“正因她是长公主,才更该知道民间疾苦,知道江山是用什么换来的。”萧迟兮打断她,“让她去吧。有林澈护着,我放心。”
萧云霁还想说什么,但看见姐姐眼中的疲惫,终究咽了回去。
十年了,姐姐老了太多。不是容貌,是神采。那个曾经一剑斩星、与龙脉结契的女帝,如今只是个病弱的妇人,每日靠汤药续命,连御花园都走不到头。
“还有一事。”萧云霁低声道,“沈相……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萧迟兮指尖一颤。
沈清弦。那个坐轮椅的丞相,智谋冠绝朝堂,却用青莲秘术换了十年康健,替她守着这摇摇欲坠的江山。如今,秘术反噬,大限将至。
“他想见您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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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雨停了。
萧迟兮乘轿出宫,去了沈府。府中很安静,没有仆役成群,只有两个老仆在扫落叶。沈清弦坐在庭院中的枫树下,膝上盖着薄毯,正自己与自己下棋。
枫叶红得灼眼,像十年前南诏血枫林的颜色。
“陛下来了。”他抬头微笑,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睛依旧清亮,“臣正愁这局棋,自己破不了自己。”
萧迟兮在他对面坐下,看着棋盘。黑白交错,是死局。
“我输了。”她轻声道。
“不。”沈清弦落下一子,“是平局。”
白子落下,棋盘上的局势忽然活了——不是谁赢,是互相制衡,谁也奈何不了谁。
“江山如棋,不求全胜,但求……不败。”沈清弦咳嗽几声,嘴角渗出血丝,“陛下,臣撑不了多久了。有些话,现在不说,怕没机会。”
“你说。”
“第一,小心萧云霁。”他语出惊人,“她这些年权势太盛,虽无二心,但底下人难免起心思。臣死后,她必是下任丞相,届时……陛下该收权了。”
萧迟兮手指收紧。
“第二,晏明那孩子,别让他回京太早。”沈清弦继续道,“他在军中威望日盛,若回京,必成某些人的眼中钉。让他在外头多历练几年,等陛下……等新帝登基时,再回来做辅政亲王。”
新帝。他在暗示,她时日无多。
“第三……”沈清弦看向她,眼神复杂,“谢孤舟的记忆,其实有恢复的可能。”
萧迟兮猛地抬头。
“青莲教古卷记载,斩星剑主献祭记忆后,记忆并未消失,而是封存在剑中。若有人能重铸斩星剑,并以星穹血脉之血为引……或许能唤醒。”
“重铸斩星剑?”萧迟兮声音发颤,“可剑已断,星穹之女的脊骨也……”
“还有一块。”沈清弦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骨片——正是当年谢孤舟那半块心骨的碎片,“这是臣当年从战场捡回的,一直留着。加上晏明的星穹血脉……应该够了。”
他将骨片放在棋盘上,推到萧迟兮面前。
“但陛下要想清楚。”他郑重道,“记忆恢复,意味着谢孤舟会想起一切——想起他是影卫,想起他曾跪在您脚下,想起你们之间所有的不对等。那时的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温柔待您的凤君吗?”
萧迟兮握紧骨片,冰凉刺骨。
她不知道。
十年夫妻,她早已习惯了现在这个谢孤舟——忘了过去,笨拙地爱她,会在她喝药时备糖,会在她看奏折时默默研墨,会在雷雨夜抱着她说“别怕”。
若他想起从前……
“臣言尽于此。”沈清弦疲倦地闭上眼睛,“陛下,保重。”
三日后,沈清弦病逝。
葬礼很简单,按他遗愿,葬在黎州青莲总坛后山,与苏未央的衣冠冢相邻。墓碑上刻着他自己拟的墓志铭:
“曾坐轮椅掌天下,终卧青山看落霞。
此生不负君王托,来世再酿青梅茶。”
送葬那日,萧迟兮没去。
她独自站在摘星楼上,看着南方天际。谢孤舟站在她身侧,一如既往地沉默。
“孤舟。”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转身,直视他的眼睛,“我能让你想起从前,你愿意吗?”
谢孤舟怔住了。
十年间,她从未主动提过他的记忆。他也习惯了空白,习惯了从她眼中、从旁人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过去。
但此刻,她问得如此认真。
“想起从前……”他喃喃,“会让我更爱你吗?”
萧迟兮眼眶一热:“我不知道。”
“那就不必了。”谢孤舟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现在的我,已经很爱你了。若想起从前,这份爱会变多,那很好。若会变少……那我宁愿不想。”
他低头,吻了吻她眼角的细纹:
“迟兮,十年够长了。长到足够让我重新爱上你,爱到愿意用余生,去填满那些空白的过去。”
窗外,暮色四合。
宫灯一盏盏亮起,像十年前,像二十年前,像三百年前星穹降临的那个夜晚。
光永远不会熄灭。
就像有些爱,忘了,也会重来。
(番外·第九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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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的余音】
晏清与林澈在北境并肩作战,十年后成为镇守国门的“雌雄双将”。晏明游历天下,最终在草原定居,辅佐赫连朔兄弟统一漠北。苏念晚十八岁那年,在青莲总坛的圣池边,梦见一个穿青衣的女子对她说:“好好活着,替我看看这人间。”
而萧迟兮与谢孤舟,在又一个十年后的某个春夜,于西窗下对饮时,她忽然说:
“我好像……从没教过你弹《凤求凰》。”
谢孤舟执杯的手顿了顿。
然后,他笑了——那个笑,像极了二十年前,他还是影卫时,第一次对她露出的、克制的温柔。
“我会弹。”
他说。
“什么时候学的?”
“上辈子。”
琴音起,月色明。
故事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岁月里继续生长。】
(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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