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圜州昱军营马舍中一如平常，那匹本应病恹恹的黄骠马并不见踪影。
　　王城以东百余里开外的明婆县，一声马儿的嘶鸣划破了幽静，惹得一群乌鸦惊飞。风尘仆仆的男子下马，取过尚温热的水囊，来到一口枯井前，用那残破的柳罐盛了些，先喂给马儿喝，而后才掬了一捧自己润喉。
　　他抹一把嘴，抬起头眯眼打量眼前破败的村子。
　　明婆县位于一处半山，共有三个村子，相互挨得不算近，这是他抵达的第一个。村口一块立于地里的长石上粗糙地刻了三个字：奴尔村。
　　低矮的石墙将村子粗略围了个大概，放眼望去，约摸只有十几户人家。正值晌午，村子里零零散散不见多少人影，俞衡牵牢了缰绳，留心着周围，步子不自觉放轻了。村头一处空地上有人正扫着雪，他走过去，试着开口：“大爷，能否……”
　　谁知那人看都不看俞衡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嘴里打发道：“去去去，不知道，不知道。”
　　俞衡皱了皱眉，又往村子里走，接连拦下一两人询问，皆是类似的反应。他不禁疑惑，再仔细打量这个村子，处处灰蒙蒙的，屋房破旧不堪，脚下雪里夹杂着灰土草叶，一路浊秽，是穷到了极致、苦到了极致的景象，没有丁点生气。
　　俞衡几乎再难迈开步子。他记忆中从未有过这般穷苦的地方，人们像是被困在了此处，脸上的冷漠从中而来，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他有些犹豫，这回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得在第三日赶回圜州，这村子太过萧条，估计是打听不出什么来的。
　　行至村尾，又见一老妪正在屋前拾柴火，俞衡走上前去，未抱多大希望，问道：“大娘，我想向您打听个人，这村子里您可曾听说过一位名叫季容的女子？”
　　老妪脸上显出一丝恍惚来，她眼睛似乎不太好使，凑近了看俞衡，狐疑地问：“你是谁？打听这个干什么？”
　　“季姑姑多年前曾与我有恩，我特来此地寻找恩人。”
　　“季容，季容……”
　　“对。”
　　“季容……似乎过去几十年了……”
　　“二十五年。”俞衡眸中一亮，看来这位老妪是有些印象的，他连忙道：“季姑姑称自己二十五年前离开家乡，不知她人如今回来了没有？”
　　老妪眼中迷蒙，不住地摇着头，“老了，老了，记不清了。”她倚坐在屋前的石堆上，神色依旧恍恍，口中却鬼使神差似的，喃喃自语道：“她本不是这里的人，是嫁到明婆县的……”

　　俞衡带着满腹的疑虑回了圜州。
　　下人们朝他问好，他像是未听见，径直便过去了。霜玉还是留在了府里，恰好瞧见俞衡，同样唤了好几声，也没将人给叫住。她本想给俞衡知会一声，刚收着了飞鹰传信，明日俞姓侍卫将会回府，王爷应当还未得着信，他可以去给宫里传个话什么的。
　　霜玉望着那道直奔后院的身影，暗暗留了个心。
　　院子里，嬷嬷独自坐在火盆前，编着一只只灯笼骨架，似乎并不意外俞衡的到来。
　　“这些炭火应当还足够烧一会，衡侍卫不介意坐在外头罢？”
　　“嬷嬷在等我？”
　　“妾身不是在等衡侍卫，而是在等这一日。”
　　“嬷嬷此话何来？”俞衡皱眉。
　　“咳，咳，坐罢。”嬷嬷掩着口鼻咳嗽，待气息平稳后，缓缓道：“打从妾身出宫投奔王爷那时起，便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此番衡侍卫前来，神情姿态全然不同于平时，想必就是今日了罢。”
　　俞衡落座，复杂地看了嬷嬷一眼，道：“并非是王爷命我前来，王爷什么都不知道，是我想向嬷嬷求证一些事。”
　　嬷嬷抬眼，似乎稍有意外，随后又像是了然安心，竟笑了笑。
　　“我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俞衡敛着神色，稳了稳心神，徐徐道：“嬷嬷，您生于凛东，天鄞十一年嫁至明婆县双埌村，夫家是做屠宰营生的，次年您怀胎八月时，丈夫意外亡命，留下您与一对年迈的爹娘。胎儿降生，却未能活过周岁，婆家数月后双双故去，您从此离开了明婆县。”
　　嬷嬷微怔，她不承想俞衡竟是了解到了这般久远的旧事，一时间心头倒有些打鼓，不动声色道：“不错，衡侍卫是对此有何疑问么？”
　　“有。”俞衡一双眼盯着嬷嬷，眸中清明犀利，一字一句问道：“您婆家二老是如何过世的？”
　　难得一见地，嬷嬷沉默了。
　　“这是我想向您求证的第一件事，您且回想着，接下来是第二件事。天鄞十四年，您以乳母之职入宫时，所报身世为明婆县磨刀匠之妻，于当年生育一子，不幸夭折。巧的是，两年前，圜州盐商大户文氏寻医问药求子一事曾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文氏虽从未承认过，可在传闻渐渐平息后，竟接连喜得二子。我有疑的是，文氏虽为盐商，其地位却终究不及正统仕人，今时今日，那文氏兄弟竟双双得以出仕，兄为四十八带刀侍卫之一，弟为集贤书院侍读学士，皆是大王亲近之人，或者说，是在大王眼皮子底下的人。”
　　“陈年旧事，你如何得知？”嬷嬷的脸色显然不太对劲，却并无否认的意思。
　　“昨日我去了一趟明婆县，邻村老人依稀记得一些往事，村民中有人曾在圜州见过您出入于文府。”
　　嬷嬷眸中微颤，沉吟道：“你去了明婆县……双埌村……如今怎么样了？”
　　“已没有双埌村了，这便又回到了我方才向您求证的第一件事。”俞衡还是未将话全然明说，他缓了缓，话锋一转：“第三件事，嬷嬷，您知道我是匀国人。”
　　嬷嬷闻言望向他。
　　“王爷私设和太妃牌位一事，当真是松仪给睦太后送去的消息么？”
　　这一回俞衡并未将前后的事例一一列举，仅仅是这么一句话，便引得久久的寂静无声。
　　他紧盯着嬷嬷，迫切想得到答案，却也希望那张脸上能浮现哪怕一丝一毫他意料之外的神情。
　　而嬷嬷只是长久地不言语。
　　俞衡喉间发涩，抛出一个更加赤裸的疑问：“您是替太后除掉王爷，还是替大王除掉王爷？”
　　嬷嬷闭上眼，泄出紧绷着的一口气，浑身放松了下来，心中却是无尽的悲戚。再次睁开眼，她勉强一笑，答道：“衡侍卫认为是什么？”
　　“我想听您亲口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嬷嬷深深地、长长地叹了气，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敛去，仿佛抽离了自身，用一种空洞的语气，将往事娓娓道来：“衡侍卫去了凛东，那一带的境况想必也看在了眼里，数十年如一日的穷苦贫寒，人人皆是贱命。妾身的出身不好，说亲说给了几十里外的屠夫人家，那人是个鳏夫，妾身亦是嫁去了才得知，那人原配的妻子是让他给打死的。半辈子都在同血光生杀打交道的人，心自然是不得平和，妾身同样躲不过打骂，后来有了身孕时好过一阵，但也……苍天有眼，有一回他在外头喝了酒，从桥上摔了下去，淹死了。本以为是恶有恶报，一切都到头了，可妾身长久以来担惊受怕，孩子生下来后奶水一直不好，妾身想尽了法子，终究还是没能将孩子留下。那之后，妾身疯癫了一段时日，婆家二老接连痛失儿孙，也拿妾身出气。后来，妾身在家中的水缸里落了些毒，不到两年的工夫，那屠夫一家死了个干净，村里人觉得妾身是让罗刹上了身，烈火焚烧方可除祟，妾身逃了出来，将那余下的毒尽数投进了村井中。”
　　“辗转至王城后，妾身偶然听闻文夫人求子一事，文老爷如今的一对子嗣……确是妾身所生。妾身哺育大儿至周岁，又逢临盆，文老爷欲将妾身纳为小妾，文夫人却容不下，二子顺利生下来后，妾身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出了月子，便被文府赶了出来。后来……后来宫中七少子降世，妾身从前苦怕了，不愿再过那种苦日子，应征进了宫，得以遇见和妃娘娘，一待便是二十年。”
　　“如今回想这一辈子，娘娘仍是待妾身最亲、最好的人。娘娘身份尊贵，却将妾身当做亲姐妹看待，妾身身世不堪，对娘娘也未敢全然说真话，娘娘心明并不多问，待妾身一如既往。娘娘亦是妾身见过最心善、最心胸宽广的人，为妾身安排差事，四处打点，不让旁人将妾身孤立了去，妾身看着宁少子一日日长大，虽说娘娘从未叫少子同妾身避嫌，可毕竟乳母的忌讳在，妾身有意回避，娘娘便时不时托人给妾身送些东西来。有娘娘在的头十年，妾身虽是为奴，可每一天都是踏实日子。”
　　嬷嬷话及此，神情略微有变，缓了片刻，对俞衡道：“太后派人前来王府搜查牌位，你救了王爷一回，也是救了娘娘一回。那日妾身是在等你来，你若是不来，妾身亦会将那牌位收好。”
　　俞衡牢牢盯着嬷嬷，双手已颤抖了起来，他有一种想听却又怕听的心情，眼中漫上了血丝，哑声道：“您知道他们会来。”
　　嬷嬷不置可否，又道：“牌位的秘密，王爷、妾身与你三人知晓，太妃真正的身世，妾身出宫寻得王爷后方才知晓，王爷信任妾身，可这些年来，王爷的心思愈发深沉，妾身已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了。衡侍卫，妾身能信你么？”
　　“我能信嬷嬷么？”
　　闻言，嬷嬷看了他一会，欣慰地牵出一丝笑意，叹道：“王爷没有看错人。”
　　而俞衡仍是一副防备的模样。
　　“妾身从未想过要害王爷，做过的许多事，皆是心不由己的两难，惟愿此后生生世世赎罪。衡侍卫，请你千万劝着王爷，让他切莫做傻事，断送掉一世安宁。”
　　俞衡手上凉得厉害，不断告诉自己沉下心，“您究竟要说什么？”
　　“大凛从无人殉的先例，和妃娘娘未与先帝合墓，也并非是葬在了妃陵。”嬷嬷闭上眼，仅仅是气息似乎都透着痛苦，“先帝下葬的那一日，睦太后命人在王陵北面的林子里挖了个土坑，打断了娘娘的手脚，剥光了娘娘的衣裳，灌下哑药，将娘娘生生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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