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甩掉一只男鬼！

　　意识像是从深海里缓慢上浮，沉重，滞涩，带着水压褪去后的嗡鸣和钝痛。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熟悉而又令人下意识抗拒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消毒水。

　　乔炎的眼皮颤动了几下，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野先是模糊的白，然后逐渐对焦，显露出医院病房特有的、单调而洁净的天花板。侧过头，左边是拉了一半的浅蓝色隔帘，右边是窗户，窗外天色已是暮沉，橘红色的夕晖给窗框镶上了一道黯淡的金边。

　　他这是……在医院？

　　记忆的碎片开始回流。签约的欣喜，请金姐吃饭，河边呼救，冰冷的河水，窒息的挣扎，还有……

　　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刺痛。他想坐起来找点水喝，刚一动，小腹处便传来一阵尖锐的、牵扯般的剧痛！

　　“嘶——”乔炎倒抽一口冷气，瞬间不敢再动，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疼痛比溺水时的窒息感更清晰，牢牢地将他钉在了病床上。

　　“乔炎？你醒了？！”一个带着惊喜和疲惫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乔炎艰难地扭过头，看见金姐正从病床边的椅子上直起身。她显然是一直守在这里，白天里精致的妆容有些花了，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头发也有些凌乱，但此刻看着乔炎睁开的眼睛，脸上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光彩。

　　“金……姐……”乔炎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喉咙更像着了火。

　　“别动别动！快躺着！”金姐连忙按住他，动作小心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渴了吧？我先给你用棉签沾点水润润嘴，你现在不能马上喝水，等医生看过再说。”

　　她转身从床头柜上拿起准备好的水杯和医用棉签，细心地用棉签蘸了温水，轻轻涂抹在乔炎干裂的嘴唇上。冰凉的湿润感缓解了部分焦渴，乔炎感激地看了金姐一眼。

　　“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医生！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金姐匆匆将棉签扔进垃圾桶，转身就快步走出了病房。

　　乔炎独自躺在病床上，疼痛和虚弱感让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只能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腹部的痛楚一阵阵传来，提醒着他身体遭受的重创。他隐约记得在水下被重重踹了一脚……难道就是那一下？

　　没过多久，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金姐领着一位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医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板的护士。

　　“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医生走到床边，一边问，一边熟练地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夹翻看。

　　“肚子……很疼。喉咙也干。”乔炎如实回答，声音依旧嘶哑。

　　医生点点头，示意护士记录。他上前进行常规检查，听心肺，测血压，又轻轻按压乔炎腹部的几个位置。当按到右上腹时，乔炎疼得浑身一僵，差点叫出声。

　　“这里痛得厉害？”医生问，眉头微蹙。

　　“嗯……”乔炎额角冷汗更多了。

　　医生收回手，沉吟片刻，问道：“你之前是不是做过肝脏手术？时间还不长？”

　　乔炎一愣，随即想起自己不久前为父亲做的肝移植手术，点了点头：“是的，大概……一个多月前。”

　　“这就对了。”医生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责备和凝重，“小伙子，你是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啊！肝移植手术是大手术，术后需要长时间静养恢复，避免任何剧烈运动和腹部受力。你可倒好，跑去河里救人，还被人在手术部位附近狠踹了一脚！”

　　医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乔炎透心凉。他之前只顾着救人，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半残”的病人。

　　“根据CT结果显示，你原来的手术创口处有轻微破裂和出血，导致了局部血肿，更麻烦的是，这次外力冲击对你的肝功能造成了二次损伤，一些指标有异常。”医生指着病历上的影像图和数据，语气严肃，“你现在必须绝对卧床静养，配合药物治疗，让肝脏得到休息和修复。如果再乱来，或者再受到撞击，后果不堪设想，可能会引起更严重的出血、感染，甚至肝功能衰竭，到时候就不是住院几天能解决的了。”

　　肝功能衰竭？乔炎被这个词吓到了，脸色更白了几分。

　　“医生，那我……需要住多久院？”他忐忑地问，心里还惦记着疗养院的工作，以及……那封来自萧齐的、让他心悸的短信。

　　“先观察三天。”医生干脆地说，“看炎症和出血吸收情况，还有肝功能指标的动态变化。如果稳定好转，三天后可以出院，但出院后也必须继续休养至少一个月，定期复查，不能劳累，不能提重物，饮食要格外注意。如果情况不稳定，住院时间可能延长。”

　　三天？！还要休养一个月？！

　　乔炎眼前一黑。他现在一天都不想待！不是不想养病，而是……钱啊！

　　疗养院的义工工作包住不包薪，只有微薄的补贴。之前为了支付张半仙他们的费用（虽然后来陈泠结了），还有来回奔波，他本就不多的积蓄已经见底。这次住院的费用……他简直不敢想。刚才醒来时看到床头柜上那些陌生的仪器和身上贴的监测贴片，就知道这病房档次不低，费用绝对低不了。

　　“医生，我……我感觉还好，能不能……”乔炎挣扎着想讨价还价。

　　“感觉好？”医生打断他，指了指监测仪上某个微微跳动的数字，“看看你的转氨酶和胆红素指标！这叫感觉好？年轻人，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肝更是人体最重要的代谢和解毒器官，坏了可没地方换第二次！你现在不是感觉好不好的问题，是必须治、必须养的问题！听医嘱！”

　　医生语气严厉，不容置疑。他又叮嘱了护士几句用药和护理注意事项，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监测仪器规律的低鸣。金姐送医生到门口，关上门走回来，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后怕。

　　“乔炎，你听到医生的话了吧？这次真的不是开玩笑，你必须好好住院治疗。”金姐在椅子上坐下，语气是少有的郑重。

　　乔炎看着天花板，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金姐，我知道……可是，住院要花钱。我……”他顿了顿，有些难堪地低声说，“我没钱了。”

　　这才是最现实、最冰冷的问题。理想、善良、身体固然重要，但摆在眼前的账单不会因为你的见义勇为就自动消失。他一个穷学生，拿什么支付这很可能高昂的医疗费？

　　金姐看着他苍白脸上露出的窘迫和绝望，心里一阵揪痛。这个孩子，自己身体还没好利索就奋不顾身跳下去救人，救完人差点把命搭上，醒来第一件事不是抱怨喊疼，却是为医药费发愁。

　　“钱的事你先别管！”金姐斩钉截铁地说，“你是为了救人才受的伤，这属于见义勇为！我已经联系了警方和街道，正在帮你申请见义勇为基金的补助和保险理赔。医院这边，出版社那边我也打招呼了，看能不能先预支一部分你的版税，或者以公司的名义帮你垫付一部分。总之，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养病！其他的，交给大人来处理！”

　　金姐的话像一块温暖的石头，暂时压住了乔炎心中不断下沉的冰冷。他鼻子一酸，眼眶有些发热，连忙眨了眨眼，把湿意憋回去。“金姐……谢谢你。”

　　“谢什么谢，你叫我一声姐，我能看着你不管？”金姐故意板起脸，但眼圈也有点红。她起身给乔炎掖了掖被角，“别想那么多，先把身体养好。对了，你饿不饿？医生说你现在只能吃流食，我让人熬了小米粥，等会送过来。”

　　乔炎摇摇头，他现在没什么胃口。腹部的疼痛和心里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让他疲惫不堪。忽然，他想起了什么。

　　“金姐，那个……落水的女孩，她怎么样了？没事吧？”乔炎问。他记得最后那个救他们的高大男人先把那女孩托上岸的。

　　不提还好，一提到那个落水的女生，金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才的温和心疼全变成了压抑不住的怒气。

　　“她？她好得很！”金姐冷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愤懑，“被救上来没多久就醒了，就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检查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下午她家里人就来把她接走了！”

　　金姐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乔炎，你是不知道，当时岸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拼了命游过去救她，她倒好，像个八爪鱼一样死命缠着你，勒得你气都喘不上来！你让她松手，她根本不听！最后你好不容易快抓住绳子了，她不知道怎么，可能是摸到绳子太激动，也可能是吓疯了，抬脚就狠狠踹在你肚子上！就是那一脚！把你直接踹得松了手，沉下去了！”

　　金姐的描述让乔炎脑海中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是的，就是那一脚，猝不及防的剧痛，然后是无边的冰冷和黑暗……

　　“要不是后来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心人及时跳下去把你捞上来，又给你做了急救，乔炎，你……你可能就真的……”金姐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下去，只是红着眼睛瞪着乔炎，又是心疼又是后怕，“你说你，救的这是个什么人啊！恩将仇报！简直是恩将仇报！她自己被救上岸，连句谢谢都没对你说，她家里人来了也是赶紧带着她走，问都没多问一句你这个救命恩人的情况！我真是……真是气死了！”

　　乔炎默默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理解人在濒死时的极度恐慌会导致失去理智，做出不受控制的举动。那女孩踹他，大概率不是故意的，只是恐惧下的本能反应。但理解归理解，那一脚带来的伤害和濒死的体验却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被救者及其家属事后冷漠的态度，也确实让人心寒。

　　“算了，金姐，”乔炎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试图安抚愤怒的编辑，“她可能也是吓坏了。人没事就好。”

　　“人没事就好？你看看你自己！”金姐指着乔炎苍白瘦削的脸和身上连着的各种管子线缆，“你差点就有事了！肝都差点被她踹坏了！医生的话你没听见吗？这要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金姐气得胸口起伏，但看着乔炎虚弱的样子，又不忍心再大声，只能压着火气，忿忿地嘟囔，“就没见过这么不懂事的……”

　　乔炎垂下眼帘，没再说话。腹部隐隐的抽痛提醒着他代价的沉重。他并不后悔跳下去救人，那是他那一刻的本能选择。只是没想到，代价会这么大，大到他这个脆弱的肉身几乎无法承受。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过了好一会儿，金姐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怒色被一种更复杂的表情取代，她看了看乔炎，欲言又止。

　　“怎么了，金姐？”乔炎注意到她的异样。

　　“那个……乔炎，有件事，得告诉你。”金姐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了一个社交APP的热搜榜单，递到乔炎眼前，“你看这个。”

　　乔炎疑惑地看去。只见热搜榜靠后的位置，赫然有一个词条：#B市青年勇救落水者反被踹险丧命#

　　词条后面还跟了一个“热”字的小标签。

　　乔炎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接过手机，点开那个词条。

　　置顶的是一条视频新闻，封面正是昨天那座桥和河岸的远景。他点开视频，拍摄者显然是在岸上人群中，画面有些晃动，但能清晰地看到一个人（他自己）跳下水，游向落水者，然后两人纠缠，挣扎，靠近绳子，落水者蹬脚，救人者沉没……接着是另一个高大身影跳下水，将两人救起，并对昏迷的救人者进行心肺复苏……

　　视频配了简洁的文字说明：“昨日傍晚，B市某河边发生惊险一幕。一女子不慎落水，一名路过的男青年（据悉为Q大学生）奋不顾身跳河施救。然而施救过程中，落水女子因极度恐慌，死死缠抱男青年，并在抓住救援绳索时下意识猛蹬，导致男青年腹部遭受重击昏迷沉水，险些双双遇难。万幸一位不愿留名的热心男子及时出现，将两人救上岸并实施急救。目前，落水女子已无大碍，见义勇为的男青年因旧伤复发及呛水入院治疗。提醒：见义勇为务必量力而行，科学施救，避免类似悲剧。”

　　新闻下面，评论已经炸开了锅。

　　“我的天！看视频都窒息了！救人小哥太勇敢了！”

　　“那个落水女的是不是有毛病啊？这么害救命恩人？”

　　“也不能全怪落水者吧，那种情况下人都吓傻了，本能反应。”

　　“本能反应就能差点害死人？救人的小哥做错了什么？活该被踹？”

　　“为救人小哥祈祷！希望没事！”

　　评论还在不断刷新，有感动，有赞扬，有对乔炎的同情和祝福，有对落水女子的指责和争论，也有对神秘施救者的好奇，甚至还有人开始扒乔炎的背景和过往……

　　乔炎看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他从小到大都是个小透明，习惯了安静码字、低调生活，何曾经历过这种被放到公众舆论中心审视的场面？尤其看到有人提到他捐肝、写小说的事，更是有种隐私被曝光的羞窘和不安。

　　“这……怎么还上热搜了？”乔炎把手机递还给金姐，声音有些发虚。

　　“当时岸边那么多人，肯定有人拍视频发网上了。你这事本身就有话题性：见义勇为、反被伤害、旧伤复发、神秘人救援……几个要素凑在一起，不上热搜才怪。”金姐收起手机，看着乔炎窘迫的样子，倒是稍微冲淡了些怒火，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现在知道怕了？跳下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我当时哪想得到这些……”乔炎小声辩解，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不过，也不全是坏事。”金姐话锋一转，“上了热搜，关注度高，对你申请见义勇为补助和保险理赔可能会有帮助。而且，对你那本即将出版的书来说，以后也算是个……另类的宣传素材吧。”金姐说得很委婉，但意思乔炎明白。这等于给他和他的作品免费打了一波巨大的广告，虽然这广告的方式让他心情复杂。

　　乔炎苦笑。这算因祸得福吗？用差点搭上命和肝损伤换来的“福”，他可一点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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