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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17
京城的空气里弥漫的不仅仅是暮春的暖意,更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令人窒息的肃杀。
自春祭大典上那番石破天惊的宣言后,云初见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掀开了彻查天下积弊、尤其是江南道漕运、盐政、税课等要害之司的序幕。
这把火首先便烧向了刚刚经历水患、疮痍未复的江南官场。
乾清宫西暖阁内,日夜灯火通明。原本清雅静谧的殿宇,如今已被堆积如山的卷宗案牍所充斥。
地上、案上、甚至窗边的榻上,都摊开着或新或旧、或誊写工整或字迹潦草的奏报、账册、供词。
空气中不再有淡雅的檀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到刺鼻的墨汁、陈旧纸张和熬夜提神的浓茶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头脑发胀的气息。
云初见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个日夜未曾好好合眼了。
他几乎是住在了这间暖阁里,困极了便在榻上合衣小憩片刻,醒来便继续埋首于那浩瀚如海、却又字字惊心的罪证之中。
天灾固然可怖,但随之暴露出的却更令人触目惊心。
各级官吏,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州县小吏、仓场管事,利用赈灾款项、河工银两、漕粮转运,上下其手,贪墨克扣,中饱私囊,其手段之卑劣,数额之巨大,关系网之盘根错节,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每一份查实的证据,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在他心上。
那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被洪水夺去家园、又因贪官污吏而冻饿致死的冤魂。
是堤坝垮塌时被吞噬的民夫绝望的哭喊。
是姑苏城那一片浑黄汪洋下的累累白骨。
愤怒如同炽热的岩浆,在他胸中翻涌奔腾。
但越是愤怒,他越是冷静。
琥珀色的眸子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不放过卷宗上的任何一个疑点。
他运笔如飞,朱砂批红,一道道冰冷的旨意从这暖阁中发出,经由内阁,直达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于是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几乎每一天都会上演令人胆寒的一幕。
囚车辚辚,押解着昔日身着朱紫、趾高气扬的官员,在百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被推上临时搭建的高台。
监斩官高声宣读完罪状,朱笔勾决,鬼头刀挥落,血溅刑台,人头落地。
昔日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朱雀大街,如今竟成了贪官污吏的断头台,空气中终日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暴君!”
“如此酷烈,岂是仁君所为?!”
暗地里这样的窃窃私语和恶名,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在京城某些角落悄然流淌。
尤其是那些与江南官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是兔死狐悲的官员勋贵,更是对云初见恨之入骨,私下里无不以暴君相称。
然而真正身处朝堂核心知晓内情的重臣,如内阁首辅杨文渊、翰林院掌院周文正等人,却又是另一番心境。
他们看着龙椅上那个日益清瘦、眉宇间倦意深重却目光如炬的年轻帝王,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敬畏。
他们比谁都清楚云初见此举是在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官僚体系积重难返的沉疴痼疾。
是在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剜肉补疮,刮骨疗毒。
这需要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决心,又何等的孤独。
骂名由他一人背负,而江山社稷的根基,或许真能因此得以巩固。
有人说他是罔顾人命的暴君,亦有人私下赞其为励精图治、敢于破而后立的一代明君。
但这些议论,无论是诋毁还是赞誉,似乎都传不到云初见的耳中,或者说他根本无暇顾及。
他的全部心神都已被江南道那摊烂账和无数等待处置的后续事宜所占据。
朝会、召见大臣、批阅如山的奏章、复核三法司呈报的案卷……
他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永不停歇的机器,高速运转着,透支着本就未完全康复的身体。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包括那个在春祭大典上失魂落魄、在北苑猎场让他心生异样、又因那幅莫名其妙的画而让他心存疑虑的新科探花秦卿许,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社稷安危吏治清浊的天平面前,个人的些许情绪波动渺小得如同尘埃根本不值一提。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得如同蒸笼。
暖阁内更是气息窒闷,即使内侍们不停地打着扇,也无法驱散那浓重的压抑感。
云初见刚刚与刑部尚书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议完一桩牵扯极广的窝案,定了最后几名四品官员的斩立决。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火,胸口也因长时间说话和压抑怒火而隐隐作痛。
他看也没看习惯性地伸手去端旁边小几上的茶杯,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茶,早已冷了。
一股莫名的烦躁瞬间涌上心头,比这闷热的天气更让人难以忍受。
他全然忘记了平日里谨守的、细品慢饮的帝王礼仪,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急需宣泄。
他猛地端起那杯冷透的浓茶,仰起头如同饮酒般一口气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冰凉苦涩的茶汤滑过喉咙,暂时缓解了干渴,却让胃里一阵翻搅,极不舒服。
他重重地将空杯顿在案上,发出哐的一声脆响,吓了旁边侍立的内侍一跳。
“添茶!”他声音沙哑,带着明显的不耐和疲惫,语气近乎呵斥。
内侍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应是,手忙脚乱地就要上前端起茶壶。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声音,在云初见头顶侧后方响起,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陛下,浓茶伤胃且易致心悸,龙体为重,切莫多饮。”
这声音不是内侍那尖细惶恐的语调,而是带着一种熟悉的、清泉般的质感。
云初见正准备继续揉按太阳穴的手猛地一顿。
他极其罕见地怔了一下,随即霍然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秦卿许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书案侧前方约莫三步远的地方。
他身着端正的青色翰林院编修官袍身姿挺拔如竹面容清俊,只是比起上次在北苑猎场见面时似乎清减了些许,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依旧清澈明亮,此刻正微微垂着,目光落在自己方才顿在案上的空茶杯上,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真诚的担忧。
他怎么会在这里?
云初见瞳孔微缩,心中那团莫名的烦躁非但没有因这突如其来的打扰而消散,反而噌地一下烧得更旺。
一种被窥探、被干涉、甚至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心虚被撞破的愠怒,瞬间席卷了他。
他记得很清楚,今日并未召见任何翰林院的人,尤其是这个总让他感觉有些不对劲的秦卿许。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比窗外的乌云还要阴沉。
那双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眸子锐利地钉在秦卿许身上,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朕记得,今日未曾召见翰林院任何人。”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样。
“秦翰林不请自来,擅闯朕之暖阁,寓意何为?”
最后四个字,带着明显的质问和审视,重若千钧。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一旁侍立的内侍吓得脸色发白,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角落里。
秦卿许似乎早已预料到会面对这样的责难。
他并未惊慌,而是立刻后退半步,撩起官袍前襟,姿态标准地跪伏下去,额头轻轻触地,声音清晰而恭谨,却依旧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沉稳。
“臣秦卿许,叩见陛下,陛下息怒,臣万死。”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继续道:“臣并非有意擅闯,惊扰圣驾,实乃死罪。”
“只是……臣近日在翰林院整理江南道旧档,见陛下为江南吏治废寝忘食,劳心劳力,臣……臣心难安。”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云初见审视的、冰冷的视线,语气诚恳:“臣虽不才,但在江南道数月,于当地官员之品性、关系之勾连,或有些许粗浅了解。”
“臣私以为,或可…或可为此番清查,提供些许微末线索,为陛下分忧万一。”
“故斗胆不请自来,甘愿领受一切责罚,只求陛下……能给臣一个效力的机会。”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请了罪又表明了来意,将不请自来的理由归结于欲为陛下分忧,姿态放得极低,情真意切,让人难以立刻发作。
云初见眯起眼睛,审视着跪在脚下的青年。秦卿许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恳切,看不出任何作伪的痕迹。
他说他在江南道对官员有所了解,这倒是实情,他毕竟在那里待了不短的时间,还卷入了蒋同的案子。
若他真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对于目前错综复杂的案情而言,确实不无裨益。
但是云初见心中的疑虑并未打消。
他总觉得这个秦卿许的目的,绝非仅仅分忧那么简单。
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深处,似乎总是隐藏着一些他看不透的东西。
尤其是联想到那幅至今未曾弄清来历的图,以及北苑猎场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和更漏滴答的轻响。
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良久云初见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那股凌厉的怒意似乎稍稍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探究。
“哦?为朕分忧?”他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敲了敲,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秦卿许,你倒是……忠心可嘉。”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秦卿许低垂的头顶、挺直的脊背,最后落在他因跪伏而略显紧绷的官袍肩线上。
“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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