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戮

　　今年的这场大雪在浓云阴沉了三天后的夜里终于飘飘然落了下来，鹅毛般的雪花簌簌飘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清晨，雪虽小了些，却依旧在迎着风漫无边际的飘着。

　　迎着漫天落雪，身在王府的楚胤收到藏弥自北境朔州快马传回的消息。

　　自藏弥带影卫连夜奔驰至朔州后，便见朔州方圆数十里乃至临近两个州府的核查确实不同寻常，他们经过几天暗访后证实汲桑所言属实。朔州军中确有抓人顶替参军以及军官私自抓人进行交易的情况，而交易的金银也全部进了朔州军官的腰带中。

　　自他们入朔州后，连着查了东北边境的附近几州，发现定州、易州等军营中也有同样的操作，只是被抓的人没有反抗，没有爆发出来而已。

　　而后，藏弥去了银州找到北境兵马使罗素，两人暗自探查数天，发现这几州犯事的军官都是兵部和吏部这两年陆续调上来的，之前也没犯过什么错，或者说罗素并不知道有什么错，故而也就没注意。

　　毕竟，虽然罗素是北境兵马使，实际也不过只是有着操练军队、巡查北境驻防的权利，某些州府军队的官员任免还是要兵部和吏部做主，如果军官不犯什么大错，他这位兵马使也的确没有什么置喙的余地。

　　毕竟，无论是谁，都要给锻炼的机会。以前，靖安王不也是这样给他带军布防的锻炼机会的吗，他自然也要给别人机会。

　　看来现在，北境军是真的已经开始被某些蛀虫啃噬。

　　藏弥目前传回来的就是这些，他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这些人他们一直在关注着，并未惊动。

　　而这些犯事的官员名字在手，楚胤想要知道他们是谁的人，也是轻而易举。

　　楚胤写好一封信，以印漆密封后交给影卫带回给藏弥，让藏弥不要轻举妄动，先盯着。

　　窗外白雪皑皑，整个院子铺了一层银霜，书房的窗半开着，正好将院内的雪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楚胤在窗边站着，冷风簌簌吹着，偶尔还会吹进书房内几片落雪，雪花落在掌心，还能清楚地看清它的形状，然后，很快，掌心里便仅剩一滴水珠。

　　掌心太热，一片雪花本就停不了太久。

　　可若是百片，千片，无数片呢？

　　它们是不是会在掌心停留很久，或许，他们还能将本就滚烫的热血冻得僵硬，继而冻掉整只手、整条手臂，最后冻僵整个身躯想来也是不在话下。

　　他想，过了年，他是不是也要想办法去北境走一趟，想来，也已经许久未曾到过北境去看看了。

　　毕竟，他是靖安王，身上还担着北境军主帅的职责。

　　整个花锦阁院内院外都已经提前贴好了那日写好的对联、还有剪好的窗花，里里外外一片红色，加上那几树红梅，倒真是有了些过年的氛围，就等着过年前将红灯笼、彩灯笼挂上便能开开心心过年了。

　　青黛和四花几人正在院内迎着落雪堆雪人，今年的雪花一片一片的，正适合堆雪人。

　　沈莳正坐在暖阁堂前，啜着热茶，暖阁的落地木窗推开，满院雪景尽收眼底，后院的西南角空地有几树红梅，白雪下的红梅似血似火，红的耀人眼。

　　火盆里的炭烧的堪比院外的红梅，铁篦子边缘上搁置的黄橘外皮已被烤出橘香，另一侧边缘摆着花生，油栗，红枣，因持续的热气炙烤，不时响起噼啪的爆裂声。

　　火盆里一张纸刚刚成了灰烬。

　　石勒带人去薛家跟踪丢了火药的地方探查，虽然没找到那批火药的踪迹，却在探查中遇到了燕双楼的人，苎萝山抢四海镖局暗镖的那些人经过后来的查探，也是燕双楼的人，号称北部第一，与江南银衣楼齐名的燕双楼竟然也在关注着这批火药。

　　他们是柳氏的人？

　　还是景王的人？

　　楚胤身着藏青刺绣锦袍，身披银灰大氅的从花锦阁后堂门口走出，径直穿过雪地，向暖阁前走来。

　　他于漫天银花中抬头，眉目温润，正对上暖阁前吃黄橘的沈莳投过来的盈盈笑意。

　　楚胤唤了声院内玩耍放入青黛，将手中一个油纸包递给她。

　　他眉眼一弯，连正门都懒得走，几步跨过暖阁前的枯草地，站到沈莳面前，笑问：“这么盯着我做什么，不过几日没见，就想我了？”

　　沈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身上的衣服，嫣然一笑：“我只是在看我选的衣服样式，的确还不错。”

　　楚胤上前一步，问：“到底是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他静静等着，等着沈莳的答案。

　　沈莳笑道：“都好看。”她看着楚胤的脸色，又补了句，“不过，还是人更好看一点。”

　　楚胤得了满意答复，露出满意笑容。

　　沈莳：“怎么大雪天过来了？”说着已在茶桌前给他满了杯热茶。

　　他伸手，将另一个单独包着的油纸递给沈莳。

　　“糖葫芦？”

　　“你不是喜欢么，过来时顺便买的。”

　　这几日的大雪天，汀兰街都没什么人，怎么可能还有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

　　楚胤还站在廊檐下看着她，看了片刻，这才心满意足转身进了屋。

　　他将解下的大氅拿到门口的架子上挂起来，坐到沈莳对面，啜了口热茶，看着炭盆上的吃食，笑道：“我与沈楼主心有灵犀，我知你想与我红绡暖阁，围炉叙话，就不顾风雪的来了。”

　　外面笑声不断，屋内暖意融融。

　　白茫茫的庭院充斥着冷冽的清凉，似千里冰川，万里雪原。

　　楚胤：“怎么不和大家出去玩？伤还没好吗？”

　　沈莳：“哪日的事，早就好了。我在屋里喝茶看景不好么？”

　　楚胤紧紧盯着她：“你就是在等我，是不是？”

　　沈莳垂眸扒着橘子，没说话。

　　楚胤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瞬间被燃起斗志，一把握住沈莳的手，坚持不懈地问：“是不是？”

　　沈莳挣了下手，没挣开，若用力，恐怕手中那个汁水饱满的橘子就要瘪了。

　　橘子很甜，烤的很香，沈莳不舍得。

　　“你觉得是就是。”

　　楚胤手还在握着，脸上笑嘻嘻，“那就是。”

　　沈莳瞥了眼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就想握手？”

　　楚胤低笑两声，慢慢撒开手，从她手中将那个扒了一半皮的橘子拿过来继续未完成的事业：“有些事不用说的这么直白吧。”

　　沈莳：“你身边那个影卫被你派去北境，看来是有消息了。”

　　楚胤：“沈莳，你这样显得我很笨。”他将橘子递给沈莳，又从铁篦子上拿起一个，“北境有几州确实有问题，过完年也该去看看。”

　　沈莳看着他，忽然开口：“别皱眉。”

　　楚胤怔了下。

　　沈莳：“皱眉不好看。”

　　楚胤：“原来阿莳喜欢我的皮囊，是不是仔细看下来，我长得也还不错？”

　　沈莳：“证明我的眼光好。”

　　她吃了一瓣橘子，淡淡道：“不过，帝都许多贵女都对靖安王倾心，想来应该是大家的眼光好。”

　　楚胤刚送进嘴的橘子瞬间没了滋味。

　　“我身心清白，这件事上你可得相信我。”

　　沈莳：“怎么证明？”

　　楚胤：“......这要怎么证明？”

　　他抬眸，眉间舒展，眼中含着光，“我的心对你不清白。我的身清不清白？要不，沈楼主亲自检查检查？”

　　沈莳挑了挑眉，一手撑着下颌盯着他，含着笑，那笑很温柔，很深情。

　　楚胤眉间紧皱的愁苦散去不少。

　　或许沈楼主觉得没什么，不过这种缱绻的笑意对靖安王来说实在煎熬。

　　楚胤嚼着橘子如同嚼蜡，不知是火盆里的炭烧的太热还是眼前人的目光太灼人，他感觉身体莫名有些燥热，端起杯中茶一饮而尽。

　　沈莳笑了一声，坐直身子，“欲速则不达，无论什么事，不要着急，过完年再说。朔州那件事如今还在处理，北境那些人想来最近也不敢有什么明面的大动作。”

　　楚胤：“......沈莳，你在拿我寻开心？”

　　沈莳茫然：“我在宽慰你，看不出来吗？”

　　楚胤深深呼出一口气，“那你别用......这种方法。”

　　沈莳不解：“哪种？”

　　楚胤：“你以往都是用这种......笑去安慰别人吗？”

　　沈莳思忖片刻：“需要安慰的人的确很少，不过确实有。”

　　楚胤垂着眼：“以后别对别人用这种方法。”

　　沈莳：“为何？我以前好像安慰过青黛、钟伶......并无不妥。”

　　楚胤：“你是傻子吗？那......对其他男子不准用。”

　　沈莳似乎了然，怼了他一句：“我很闲吗？”

　　楚胤满了杯热茶，慢慢啜起来，眼睛忽然瞥见一旁竹篦里放着的针线和帕子，若无其事开口：“我前两日去公主府，观赏了你送给熙姐的四季轮屏风，实在精美。”

　　他停顿片刻，又道：“你送过熙姐药囊，还送她如此费心的屏风......”

　　沈莳忍着笑意盯着他。

　　“你能不能也给我绣个小玩意，我还没收到过你的东西呢？”

　　沈莳：“想要什么？”

　　楚胤：“只要你绣的，什么都行。”

　　沈莳缓缓起身，从另一侧的桌子上拿过来一个小木盒，推到楚胤面前。

　　楚胤面上惊喜：“给我的？”

　　打开木盒，里面同样躺着一个药囊，不过和送给楚言熙的又有些不一样，藏蓝色的药囊以金绣着朝阳纹，药囊的右下角还绣着一个小小的“胤”字，看着绣线，应该是近期新绣的。

　　不是普通的药囊，是沈莳专门为他绣的，只此唯一，专属于他的药囊。里面已经放了安神助眠的药草，闻起来有股幽香又带着淡淡的草木香。

　　不过眨眼间，药囊已经挂在了靖安王的腰间，他站在暖阁中走来走去，满脸笑意，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楚胤两步走到沈莳面前，半蹲下身，一把搂住沈莳，头搭在沈莳肩窝处，“沈莳，谢谢，我很喜欢，非常喜欢，这是我收到的最喜欢的东西。”

　　沈莳轻声说：“喜欢就好。”

　　表达完谢意的靖安王两只手臂却越抱越紧，沈莳十分有理由怀疑他是靠着这个理由来抱她的。

　　她拍了拍楚胤，无奈道：“谢完了么？可以松手了么？”

　　楚胤闷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没有，抱着你暖和。”

　　沈莳：“你抱着火盆更暖和。”

　　楚胤沉声笑了，温热的气息扑在沈莳耳边以及裸露的肩颈处，柔柔的，温温的，像是掠过冻土的温煦春风。

　　“羞羞，羞羞——”四花不知何时站在暖阁外的院子处，通红的小手捧着一个雪球，正歪着头看着这难舍难分的俩人。

　　沈莳重重拍了下楚胤，让他放开手。

　　楚胤笑着看向暖阁外，耐心解释，“这不是羞羞。”

　　四花眼中有些迷茫，“那是什么？”

　　楚胤：“这是喜欢，是爱。”

　　四花：“你喜欢沈姐姐？”

　　楚胤挑着眉，点头道：“嗯。”

　　四花：“那沈姐姐也喜欢你吗？”

　　楚胤又点点头，向她解释：“不然，为什么她会让我抱她，她不喜欢我，不就把我打跑了。”

　　四花点点头，又问：“那喜欢是什么？”

　　好为人师的楚胤直接开口，“喜欢就是......”忽然被伸过来的手捂住了嘴，将后面的话音堵在喉间。

　　无言赶紧跑过来，向沈莳点了点头，一把拽住四花将她拉走。

　　沈莳放下手：“没想到王爷还有替人答疑解惑的本事？”

　　楚胤笑言：“再怎么说我也是饱读史书，学富五车的，基础的文学知识还是可以教导的。”他握住沈莳的手，忽然开口，“银衣楼内是不是缺少一个我这样满腹经纶的人，沈楼主愿不愿意招个教书先生？”

　　沈莳笑道：“银衣楼有教书先生。”

　　楚胤：“那一定不是我这样长得好看的教书先生，我这人，不光能教书，平常还能摆在眼前看看，养养眼。”

　　沈莳淡淡道：“银衣楼的人已经够多了。”

　　楚胤：“你带回去那么多人，也不差我一个吧？”

　　沈莳问：“这位教书先生每月要多少工钱？”

　　楚胤：“不要工钱。”

　　沈莳：“不要工钱？”

　　楚胤：“我名下有田产、铺子、酒楼，连人带钱一并打包送给你，只求沈楼主能让我当个小跟班，行不行？”

　　沈莳笑问：“那你岂不亏了？”

　　楚胤：“我有你，就不亏。怎么样？”

　　沈莳弯眉一笑，“我考虑考虑？”

　　楚胤紧紧握着沈莳的手，笑言：“那沈楼主好好考虑？认真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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