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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女
为首的侍卫对另外四个守在紫宸宫外的侍卫道:“天色已晚,寒气渐浓,副统领有令,守宫的侍卫每隔两个时辰换一个班,以免辛劳。”
待这四人轮岗之际,张蝉从墙后走了出来,她将几锭碎银交给他,“多谢。”
“平王殿下交代过,我等自然给郡主行个方便。”他接过赏银,对张蝉嘱咐道:“郡主切记莫要久留,以免遭人口舌。”
张蝉进刚紫宸宫,突然“砰”地一声,一个青玉杯从内殿飞出,碎裂在她的脚边。
她止住步子。
“滚!”女人的呵斥声从殿内传出,随之又是碗盏摔碎在地的声音。
自从冬至夜宴结束,因化虚禅师一句话,紫宸宫一夜之间成了禁宫,聂嘉宁成了阶下囚,而她腹中的孩子则成了等待审判的孽星。
张蝉无声走近。
背对她的女人忽然转过身,看向她时眼中闪过诧异,“怎么是你?”
聂嘉宁坐直了些许,“怎么,本宫一朝落魄,郡主也想来看热闹不成?”
相较先前的聂嘉宁,原应丰腴娇俏的面容,而今只剩消瘦憔悴。
张蝉看了眼殿外门廊上太监送来的餐食,几乎是一些冷掉的素菜和稀粥。不知是送来如此,还是放置时间太长,饭菜的颜色已然不新鲜,散发出的酸味还引得周围几只苍蝇在上头停留。
有孕之人岂能如此饮食。
“臣女受太后所托,来看看娘娘。”
张蝉走到紫檀木雕花桌案前,伸手探了茶壶的壶身温度,随后倒了一杯水出来。
她蹲下身,将杯盏递到聂嘉宁面前,“听说娘娘今晚动怒,骂了侍卫两个时辰。”
“与你何干。”聂嘉宁抢过杯盏,猛地往张蝉身侧丢,“皇上只说禁足本宫,本宫依旧是贵妃。那帮刁奴趋炎附势,克扣本宫的分例,本宫难道连火都不能发吗?!”
聂嘉宁曾独占帝宠,在后宫里树敌颇多,如今骤然失宠,对此落井下石之人不在少数。
宫人们今日可以克扣饭食,明日就能缩减炭银。再过几日,他们母子二人若是突然饿死,冻死在这,或许都不足为奇。
可哪怕饿死,冻死,也好过刳胎之刑。
福贞透露的消息里,天兴帝听信化虚的卜言,完全相信贵妃腹中的孩儿是孽星转世。他命化虚算好日子,在聂嘉宁临盆之前,布阵做法除掉这祸殃国家的妖物,化解孽星戾气。
聂嘉宁苦撑着仪态,冷声对张蝉下逐客令,“人你看了,可以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张蝉道:“娘娘可曾后悔自己所托非人?”
“你什么意思?”聂嘉宁闻言一愣,“你,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臣女知道娘娘冒天下之大不韪和兄长私通,知道娘娘腹中并非龙胎,也知道娘娘死期将至,可满心盼着回来搭救的人,已然放弃了娘娘母子。”
张蝉三两句话说完,聂嘉宁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她怒道:“你信口雌黄!不会的,他不会这样对我......”
“他若有心救娘娘与孩子,今夜来此之人,也不该是臣女。”
“娘娘从冬至宴上被带走不久,聂大人的书信就已经传回盛京。信中提及聂大人在返程途中不慎感染风寒,期间突逢流民暴乱,行程被迫耽搁,可谓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娘娘和孩子,都被弃了。”
张蝉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无情地刺向聂嘉宁。
聂嘉宁捂着隆起的肚子,嘶哑地哭道:“他说过待我生下孩子,就会带着我们母子远走高飞,岂会留我二人于此......”
她突然站起身,扯断腰间的绣有芍药花的香囊,一把抓起绣架边上的银剪子。
白光一闪,布帛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她的一通怒骂,“好啊......哈哈......好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拿本宫和孩子的性命保自己的前程,和聂家那短命的老东西一样,不愧是亲父子。有用时视若珍宝,无用便弃若敝履!”
“是我愚蠢至极,一时糊涂,竟被这样的人哄骗了去!”她一边剪,一边泣不成声,将满心怨恨泄在了那枚仅剩碎片的香囊上。
张蝉道:“娘娘可知,皇上预备如何处置娘娘和腹中孩子?”
聂嘉宁稍一失神,反应过来,满脸泪痕地抓着她的手问道:“你不相信那妖僧的话是不是!你信本宫的孩儿不是孽星,是不是!”
她被关在这,实在怕极了。
这几日,她没少听过关于段明徽生母元贵妃的惨状。
当年恩宠无限的元贵妃也是因化虚禅师的占卜冠上“天生异瞳,自带灾殃”的罪名,后来因突犯疯症,皇帝大怒下令将其禁足毓庆宫。
宫女太监之间提到元贵妃丧命当晚天降大雪,房檐上不断传来乌鸦的凄鸣声。元贵妃一身红衣悬在老榕树下,细白的颈上缠着粗绳,大半张脸乌紫肿胀,眼睛翻了白,脖子都断成两截......
“臣女不信这些。”张蝉看着她朦胧的泪眼,“不过皇上已下密旨,不日便会有人进入紫宸宫,为娘娘刳胎。”
“刳,刳胎……”聂嘉宁闻言已然双肩发颤,护住小腹的手下意识收紧。
“我虽不知皇上是否知晓娘娘腹中并非龙胎,可皇上的密旨中言明,娘娘自然分娩前,腹中‘孽星’必须取出,就地正法。”
主殿内一片死寂,听见这些,聂嘉宁浑身颤抖,险些跌倒。
她倒吸一口凉气,脑中已然一片空白,“太后命你来此,是不是让你帮我?”
张蝉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放在她的手边,“这里面是砒霜,太后让我代交给娘娘。”
聂嘉宁眼中最后一丝希望殆尽。
“太后早已知晓娘娘和聂大人之间的私情,她向来和聂大人不和,又岂会留着娘娘和这个孩子苟活于世。太后命臣女深夜至此,为的就是劝娘娘顾及聂家名声,自行服毒了断,如此也算是成全娘娘的死后清白。”
聂嘉宁伸手靠近那包砒霜,先前的骄傲和蔑视早已不见,眼中只剩惶恐。
突然“噗通”一声,她双唇哆嗦,攥紧那包毒药,双膝瘫软,跌坐在地。
随即,她抓着张蝉的手紧紧不放,犹如抓住最后一颗救命稻草,泣道:“郡主,郡主,求求你帮帮本宫,帮帮本宫!本宫不想死,本宫不想死!”
张蝉叹了口气,拿过纸包,果断地将砒霜全部倒进痰盂中,随后拉起聂嘉宁往后殿走。
见她此举,聂嘉宁先是惊诧,后又忙将脸一抹,二话不说地跟上她的脚步。
二人来到紫宸宫的下房,张蝉从衣箱里翻找出几件宫女的裙衫,脱掉聂嘉宁身上繁重华丽的宫装,“还有一会轮岗的侍卫就要回来了,娘娘抓紧时间卸掉钗环,换上宫婢的衣服,跟臣女从角门走。”
没多久,聂嘉宁换完衣服刚出紫宸宫,正好撞见轮岗的侍卫回来。
张蝉虽心跳似擂鼓,面上却不漏半分怯意,她拉过聂嘉宁,二人贴着墙站,生怕侍卫发现紫宸宫内的端倪。
趁几人对接交涉的空档,张蝉搀起靠墙喘息的聂嘉宁,步伐逐渐加快。
聂嘉宁怀有身孕,身子笨重,便是偷跑出紫宸宫也走不了多远。她咬着牙紧跟着张蝉,走过掖门,此时四肢沉如灌铅。
她一把挣开张蝉的手,靠坐在朱漆门后,“我走不动了,再走下去,别说孩子,我都要先累死了。”
这里是运输日常蔬果粮食供给的通道,门外是一条窄巷,仅容普通拉货的马车穿行,往常只有负责采办的太监才会经过,非通行时间甚少有人会出现在此处。
张蝉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头就见聂嘉宁瘫坐在地,想着她身怀六甲,这几日也没怎么进食,于是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聂嘉宁闻见香气,突然看向她,“这是?”
张蝉笑了笑,打开纸包,里头躺着六七块温热的鲜花糕饼。
她将糕饼递给聂嘉宁,道:“这是桂花蜜枣糕,我听阿瑾说是娘娘最喜欢的糕点。阿瑾本想着偷偷给娘娘送来,谁曾想刚好遇着我这么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便替她走一趟。”
聂嘉宁抿了抿唇,突然别过头不愿再看,“本宫对她又不好,她送这劳什子作甚。”
张蝉将糕饼捧近些许,“阿瑾说主仆一场,娘娘在位时虽处事严苛,却从未有过薄待。如今无法侍奉娘娘左右,只能再做一回娘娘喜欢的点心,报答娘娘曾在她母亲临终前,允准她归家,见其最后一面。”
“呵,那个傻姑娘。”聂嘉宁怔怔地看着眼前糕饼,她拿起一块,“亲娘临终,为人子女又岂能不去相送。哪怕见一面,也是好的......”
聂嘉宁想到自己的母亲,刚吃下一块糕,马上又拿一块往嘴里塞。她大口地嚼着,双目通红,塞得两腮鼓起,没嚼几口便直接吞咽下去,紧着又开始吃下一块。
渐渐地,连她自己也无法克制,眼眶里积满的泪水不断落下,半盏茶的功夫,聂嘉宁和着泪水,吃光了桂花蜜枣糕。
张蝉看了眼天色,偶然听见打更的太监敲响梆子,正沿着宫道巡走。
此时是初更时分。
她对聂嘉宁道:“稍待一刻,便会有马车接应,娘娘上了马车以后,马车会向盛京城外的落梅县行走,到了以后,有位叫蓉娘的女子会为娘娘打点一切,护送娘娘去安全的地方。”
聂嘉宁苦笑道:“本宫没想到,最后相助本宫的人竟会是郡主。”
“始终是稚子无辜,何况臣女不愿成为他人的刀。娘娘即将临盆,离开盛京以后随便找个身份先安顿下来,一切待生产以后再做打算。”
张蝉说完,聂嘉宁身子一弯跪了下去,用力朝她磕了个响头。
“娘娘这是做什么,臣女受不起。”张蝉被她的举动惊到,忙搀起她。
她攥紧张蝉的手,语气恳切,“承蒙郡主相助,郡主对我们母子的恩情,我此生不忘。来日郡主若有所求,我一定当倾力相助。”
“臣女做再多也只能帮娘娘这一次,来日娘娘一人在宫外,若能保住自己和孩儿的性命,平安一世,臣女今日的筹谋也算没有白费,娘娘也算还了这份情。”
皇城中养尊处优的贵妃出宫之后便是寻常民间妇人,她为这对母子准备的银钱也只够傍身几年。日子一长,他们总归还是要为自己打算,如果聂嘉宁能在这世道中照顾好自己和孩子,那么她此行,便也值得。
“你放心,我成为聂家小姐前和我娘学过酿酒,我酿酒的手艺不差,将来开个酒坊做点小生意,怎么说也能活下来。无论如何,能保住一条性命,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提及母亲,聂嘉宁下意识抬手摸向袖口,发现袖里空空荡荡,她骤然慌了神。
见她如此反应,张蝉问:“怎么了?”
“不见了!玉葫芦——”她反复检查两只袖子,心头一紧,急道:“我娘留给我的玉葫芦不见了!”
她母亲早逝,那玉葫芦虽不值钱,却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聂嘉宁料定是逃离紫宸宫时落在路上,忙要折返寻回。
张蝉拦住她,“不行!你身子不便,这样回去太过惹眼,若是遇着宫里的哪位娘娘将你认出来,麻烦就大了。”
“那玉葫芦对我很重要,是我娘的遗物,我一定要找回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急切的哭腔,说什么也要返身往回找。
“既如此,我替你去找。”张蝉先将人安抚下,道:“我沿着来时的路去找,你在这里等接应的马车,先行离宫。”
聂嘉宁双唇紧抿,心底反复犹豫,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张蝉坚定地向其承诺:“你放心,即是你娘的遗物,我一定会找到。待我找回玉葫芦,定派人送出宫,物归原主。”
话毕,她折返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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