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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值了看你痛苦
商定好婚约后,试炼仍在继续。
黎昭妍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又或是看透了莫千钧的底牌,她几乎毫不掩饰地松懈起来。
每日迟到不说,而且也不再抄经,不再入定,甚至莫千钧督促修炼时,她便喊累,懒洋洋地往石柱上一靠,说要歇息一会。
又或者,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顾衡,说:“我可要好好观摩,看看顾师弟是如何试炼?怎么就能做到不动念?”
说完,便死死盯着。
莫千钧无法赶她离开,只能对她视而不见,将全部注意力都投在顾衡身上。但效果也不如人意,顾衡甚至连幻境都很难进入。
顾衡本以为对黎昭妍坦白一切后,自己会更加释然,但他错了。赤裸丑陋的真相,反而成了更沉重的枷锁。尤其是在黎昭妍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一般难堪。
这一边,黎昭妍更过分了,她甚至放肆地将双脚翘上放满经文的长案,鞋尖慢悠悠轻晃,如同在看戏一般。
“你这样会干扰顾衡的修炼,耽误行程。”莫千钧压着冷意提醒。
黎昭妍本就是为了搅局,自然不予理会,只是端起半盏茶,语调轻快:“练不好就换人。我也不在乎和谁,反正计划已经启动,谁都可以。”
莫千钧被她这副滚刀肉的模样噎住,又想起条约规定她须全程参与,只能将冷怒转向顾衡:“听到了吗?!”
谁都可以?
顾衡睁开眼,正好看见黎昭妍翘着脚、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头骤然一哽。
他深吸口气,再次闭上眼。
某一个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失败了。
眼前的景象仍是明镜台,陈设方位未变,黎昭妍也还在。
但很快,他察觉了异样——莫千钧消失了。
这里只有他们两人。
或者说,只有他,和他的心魔。
幻境中的一切,异常清晰。
他能清晰看见风拂起她鬓角的几缕碎发,光线投影在她颈侧,皮肤光亮,淡青的脉搏若隐若现,一直延续到她微微起伏的锁骨上。
每一寸,都真实得不像幻象。
他知道这些地方。
其间的每一寸妄念,他都用唇齿丈量过,也试图用手指扼住。
但都失败了。
是他养大了她。
越是清晰,便越是顽固。
她歪倚在柱边,裙裾滑落,裸出一截瓷白脚踝,神情疏懒,似笑非笑地望向他。
顾衡沉默片刻,走上前,与她四目相对。
如此相像的容貌,连嘴角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在这个独属于他的领域里,他曾与她做过最亲密的事,宣泄过最不堪的欲望。
发泄出一切后,她却仍然还在。
为什么?
他伸出手,一把扣住她赤裸的脚踝,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肌肤相触的瞬间,她轻轻一颤。
“你……”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惊慌。
“我一定会成功。”顾衡盯着她的眼睛,不容她挣扎:“谁也取代不了我。”
他的指腹缓缓摩挲着掌中的骨节,力道渐重,带着某种亵渎般的耐心。
这张脸……虽然没心没肺,可露出这样惊惶的表情,竟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她的眼尾泛起薄红,呼吸微乱,眼神逐渐失焦。
顾衡盯着她,突然觉得有些索然。
不像。
终究不是她。
掌心一空,四周骤然死寂,眼前再无他人。
幻象散去,明镜台仍在。
……成功了?
“你在看什么?”
身后传来清冷的声音。顾衡猛地回头。
黎昭妍一袭白袍,立于上首之位,正垂眸俯瞰着他。
那张脸上的神情如此镇定,疏离、高不可攀。
是了。
这才是真的她。
这个会轻视他、抛弃他的黎昭妍,才是真实的。
“过来。”他说。
声音低缓而笃定。
出乎意料,她没有反对,而是缓缓走下台阶。
白袍随动作轻轻垂落,每一步都像在踏进他的心口,顾衡觉得自己的胸腔莫名地动了一下,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站定,抬起脸与对手视。
白衣衬得眉眼澄澈,黑发如墨,松松垂落,美得不可方物。
顾衡感受到一种极致的完美。
“然后呢?”她淡淡问。
某种原始的渴望如潮水般涌起,蠢蠢欲动。他是如此渴望拥有她,可她又是那样不可琢磨。
生气,发怒,变心,离开。
“阿妍。”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滑过眉骨、眼尾、唇角。
气息交织,几乎要溢出边界。
一切都很缓慢。
像是怕会惊醒她。
“我终于可以,”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他低下头,在她的额间印下一个吻。
温柔、缓慢、虔诚。
离开的瞬间——
“嗤——”
剑锋递出,没入身体。
没有挣扎,没有尖叫。
只有一声极轻的气音,从她唇间逸出。
她靠进他的怀里,白袍上弥漫出血红的花。
温热而真实。
光线开始褪去。
幻境崩塌。
直到一切都消散。
顾衡睁开眼,面前是亮堂空荡荡的大殿。
莫千钧负手而立,目光如锋,欣赏地落在他身上。
“很好,”他的声音很满意,“你已经彻底接纳了这一切。”
“她呢?”顾衡嗓音沙哑,像是刚刚睡醒。
“等得不耐烦,先回去了。”
顾衡站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温热的血。
他赢了。
他杀死了自己的心魔。
自那日破开幻境后,顾衡变得愈发异常。
因他是莫千钧的弟子,本就无人敢和他打招呼,如今,就变得更加古怪了。
他独自一人在外行走,几乎不怎么与人说话,只说必要的话,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者废话。
这种压抑感,让周围人退避三舍。
只除了一个人。
这日上午,沈青岚捧着漆盘,远远便看到长廊有一人目不斜视地走过来。
她最厌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脚步一斜,故意迎了上去。
“哟,这不是顾师弟吗?”沈青岚停下脚步,语气阴阳,“还没来得及恭喜师弟,好事将近呢。”
顾衡停住步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走过。
沈青岚盯着他被风翻起的白袍,冷笑一声。
顺着长廊又走一段,她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浓郁的药香混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腻,扑面涌来。帘幕低垂,莫千钧在烟雾深处闭目盘坐,身形在氤氲中晦暗不明。
沈青岚执起茶盏,目光似无意地掠过那尊吞吐烟雾的香炉。
“刚才在外头遇见顾师弟了。”她斟茶,声音放得轻缓,“他最近……瞧着像是变了个人,连话都不说了。”
莫千钧接过她递来的茶水,眉目淡然:“你不该称他为‘师弟’,如今他道心初成,待赤土归来,功业应当在我之上。”
沈青岚心头猛地一坠。
她面上却露出温顺地笑意:“那真是要恭喜真人,后继有人了。”说着放下茶壶,走近香案,“这香燃得差不多了,奴婢为您换一剂新的。”
莫千钧未置可否。
她便拿起银夹,从小壶里夹出一块颜色暗红、不规则的古怪香料,放入炉中。
暗红的香块落下,倏然腾起一缕古怪的紫烟,腥甜扑鼻。
帘幕后的身影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脸上那层常年不化的冷峻,竟在烟雾中微微融开,透出几分近乎慵懒的迷蒙。
沈青岚垂手侍立,静静看着。
谁能想到,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太渊真人,内里却像一块朽木般在缓慢腐烂。
经过那日救他之后,这老东西待她确大有不同。许多隐秘之事不再避她,连修炼时也允许她近前伺候。
只是这信任来得太快,反倒让她心底发毛。
……
接下来的日子,黎昭妍不再出现在明镜台。
看不到她,顾衡也反倒松了一口气。每日只闭上眼进入幻境,一次次地杀死那个顺从的心魔。
直到某个深夜。
顾衡刚刚躺下,房内寂静一片,门外唯有风声呜咽。
急促的敲门声打碎了房间的寂静。
“顾师兄!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顾衡猛地起身,打开门。
“何事?”他和衣而出,声音冷漠。
“真人!真人疯了!似乎是走火入魔了!在寝殿内!您快去看看吧!”
走火入魔?
顾衡心头一凛。
没有任何迟疑,他抓起桌上的灵剑,身形如电,化作一道白虹朝着无垢峰顶的寝殿而去。
殿外,一片死寂。
原本守夜的弟子竟全都不见了踪影。
那扇厚重的紫檀木大门紧紧闭合,里面隐约传出某种压抑而浑浊的声响。
他顾不得许多,冲上台阶,长剑出鞘。
“轰!”
两扇厚重的门被一脚踢开。
“师——”
在看清殿内景象的瞬间,未出声的话像被一只手生生掐在喉咙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混合着□□的腥膻味。
屏风倒地,满地狼藉的衣衫。
床榻之上,是一具赤裸的身体。
褪去法袍的遮蔽,苍老的身体干瘪至极,皮肤松弛,透着一股老朽的死气,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只剩最原始不堪的□□老态。
听到巨响,莫千钧动作一顿,猛地回头。
看到提剑闯入的顾衡,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错愕与慌乱。
但他毕竟是莫千钧。
心中那点慌乱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阴沉与恼怒。
他随手扯过锦被盖住下身,目光森寒,厉声喝道:
“谁让你闯进来的?滚出去!”
这一声暴喝,若是往常,足以让顾衡跪地请罪。
但此刻,顾衡却像是一尊雕塑,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裂开,内里爬满密密麻麻的蛆虫,几乎要上涌到喉咙。
榻上的另一个女子,此刻缓缓从莫千钧身后探出头来。
沈青岚!
她对上顾衡的视线,非但没有丝毫羞愧惊恐,反而慢慢地、恶意地勾起了嘴角。
“唔!”
强烈的恶心感将他淹没。
胸前的无念石在剧烈翻涌的情绪冲击下,直接炸裂开来。
无数尖锐的碎片崩飞,溅落地面。
“阿衡……”莫千钧瞥见那碎裂的石头,眉头一皱,似乎想说什么。
顾衡却猛地捂住嘴,转身冲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次日清晨。
第一缕天光尚未驱散夜雾,无垢峰便已彻底沸腾。
顾衡昨夜持剑劈开掌门寝殿大门的消息,顺着晨光,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连扫地的杂役都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么?昨夜里……顾师兄闯进去了!”
“闯哪?”
“还能是哪!真人寝殿!听说撞了个正着,里头那位……是沈青岚!”
“说顾师兄那块从不离身的无念石,当场就气得炸裂了!碎了一地!”
“天哪……这也太……”
流言蜚语愈发不堪,也愈发确凿。
沈青岚推开寝殿的门,从未觉得清晨的空气如此清新。
她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用料极好的云锦道袍。
走在长廊上,周围弟子投来各异的目光。有鄙夷,有震惊,但更多的,是一种混合着忌惮与敬畏的闪躲。
他们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使唤她、无视她。
这就是她要的。
刚转过一处僻静的回廊,一道身影猛地从阴影中窜出。
一只手铁钳般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拖到了假山之后。
顾衡双目赤红,眼下是一片骇人的青黑,整个人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形如幽鬼。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沈青岚,声音嘶哑:
“是你……是你让人给我报信的,对不对?!”
沈青岚手腕剧痛,却不吭声。
见挣扎不开,她慢条理地抬起另一只手,整理了一下并未乱的发髻,随后抬眸看他:
“是又如何?”
“为什么?!”顾衡压低声,额角青筋暴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还知不知道廉耻?!”
“廉耻?”
沈青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短促尖锐的一阵嗤笑。
片刻后,她笑意骤收,眼神狠厉,逼近他问:
“你跟我谈廉耻?”
“廉耻能当修为吗?廉耻能让我不被人踩在脚下吗?廉耻能让我不用像条狗一样去讨好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吗?!”
“你……”顾衡盯着这张因恨意扭曲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
沈青岚却步步紧逼,抬起手,用修剪精致的指尖狠狠戳上他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你觉得我脏?觉得我不择手段?”
“顾衡,你凭什么??你能高高在上,不过是因为你命好!想要什么都不用脏了手!”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就连你那道貌岸然的好师父,扒了皮,不也是烂肉一滩?你以为,你和他……当真有什么区别?!”
沈青岚忽地凑近顾衡耳畔,声音柔如鬼魅:“哪怕是睡在那个老东西身边,被万人唾骂,但只要能踩在你头上,看着你这副痛苦的样子……”
“我、就、觉、得,值!!”
说完,她狠狠甩开顾衡的手,拍了拍袖口掸去不存在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出假山后。
顾衡靠在冰冷的山石上,看着她逐渐消失的背影,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一点点流干。
当日下午,顾衡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无垢峰发动了所有弟子去找他,闹得整个九霄剑宗鸡犬不宁。
彼时,黎昭妍正和薛鸿意在亭中相对而坐。
山风清幽,茶香浮动。
“婚事这件事……”薛鸿意放下茶盏,眉头微锁,“我觉得不妥。此人虽天赋尚可,但性子太过软弱,不过是莫千钧手里的提线木偶。”
黎昭妍微微讶异,没想到她爹眼光如此毒辣,一眼看破了关窍。
她未直接反驳,只是执壶倒水,神色平静:“爹,您已为我做得够多,操持黎山,周旋各方,终日四处奔波。”
她目光落在他鬓角白发与眼角深刻的纹路上,心头忽地黯然,“接下来的路,女儿想试着自己走。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决断。”
薛鸿意接过那杯斟满的茶,目光落在女儿脸上,恍惚间,他意识到,那个在他怀里哭闹的病弱小女孩,竟然真的长大了。
知道她是一个倔脾气,他终是缓了声:“若你需要,为父可以出手,替你摆平。”
黎昭妍摇了摇头,正欲开口,一道修长的身影无声笼罩而来。
一名身着侍从服饰、身量高瘦的青年托着茶点步入亭中。
黎昭妍一瞥,心中顿时一惊。
竟然是连猩!
他未施任何易容,就这么顶着那张昳丽妖异的脸,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黎昭妍眼皮一跳,瞪着他。
薛鸿意目光如电,很快便也注意到了这个生面孔。
“这是你新找的仆人?”他不动声色地审视来人,“面生得很。”
连猩微微躬身,绿眸掠过一丝暗光,行了一礼:“回府君,奴刚得殿下青眼,被提拔到身边伺候。”
说罢,他神态自若地转向黎昭妍,禀报起外间沸沸扬扬的传闻。
听到沈青岚与莫千钧之事,黎昭妍眉梢微挑,露出诧异之色:“沈青岚?她竟然……能做到这般地步。”
薛鸿意闻言,面色微沉,犹豫片刻道:“昭妍,为父从前不喜你与她亲近,其实是因为多年前一桩旧事。”
他将沈青岚当年跪求他收其为女之事说开,末了轻叹一声:
“那时未说与你听,是见你难得有个能说上几句话的伴,想着日久见人心,你总能看清……谁料后来你病势反复,此事便搁下了。”
黎昭妍静默良久。过往种种如浮光在心头一掠而过,只余一片澄明的了然。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神色释然:“原来如此。不过都已经过去了。她既已攀了高枝,便祝她得偿所愿。”
薛鸿意点点头,不再多言,目光却再次瞥向垂手侍立一旁的连猩。
这侍从伺候得极有眼色,女儿不过指尖微动,他便知要添茶;尚未起身,他已准备好搀扶。
而昭妍对此,竟是一副全然习惯、理所当然的神情。
他心中微微一动。
从亭中出来,刚转过回廊,黎昭妍便一把将他拽到廊柱后,压低声音斥道:“你不要命了?这副样子也敢出来招摇?!”
“怎么?”连猩顺势贴近,指尖轻点自己脸颊,绿眸中漾着得意:
“我这般模样,难道见不得人?为何不能在府君大人面前露露脸?”
压低嗓音,气息拂过她耳畔,“也好叫府君大人知道,是谁在真正尽心伺候他的宝贝女儿。”
黎昭妍实在拿他这副样子无法,索性转开话题:“顾衡当真还没找到?若他真就此一蹶不振,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连猩神色淡了些,伸手自然而然揽过她肩头:“殿下何必操这份心?他若失踪了,我便顶了他的名额,陪你入赤土。岂不更好?”
黎昭妍懒得理他的胡话,抬手便推开他的手臂。
走了几步,身后人却没有跟过来,她回过头,却见连猩绿眸微眯,望向山下某处。
“看什么呢?”她问。
“顾衡。”
黎昭妍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层林尽染,云雾缭绕。
“你又唬我。”
她给了他一拳,转身就走。
连猩轻轻笑了笑,没再解释。
而在那云雾之下,蜿蜒山道的尽头。顾衡一身不起眼的旧袍,独自独立在山道上。
当初,他身为最低微的外门弟子,日日清扫此处,满心只想着出人头地。
山风拂过,带着记忆里清苦的泥土气息。他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落在身上的、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阳光。
那一刻的简单与安心,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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