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侍女

　　云束道:“不用担心，你去膳房取一碗红糖豆粥和一碟糖炒栗子回来。”素烟去了。
　　将近一个时辰，惊鸿方逶迤而归，脸上仍是闷闷的神色
　　素烟见状，轻声问：“娘娘可要用午膳？”惊鸿摇摇头。素烟示意云束一眼，便走了出去。
　　云束道：“娘娘，膳房今日炒了栗子，还准备了你最喜欢的甜粥。你要吃些吗？”
　　惊鸿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云束温和地笑望她。她的眼里登如春池般涨满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她紧闭上眼，欲阻止眼泪继续夺出，却是徒劳无功，泪水愈涌愈多。她慢慢倾贴在雕花榻的被褥上，呜咽着，两肩不受控制地耸动，将要泣碎心肝，愁断肠腑。
　　云束上前，温柔地抚拍着她的后背。惊鸿回头，眼圈、鼻头俱红，含糊地问道：“云束，是不是哭出来就好？”
　　云束心一动，随之笑着点首。
　　惊鸿道：“可即便我哭出来，心里也是更空，更感到无力。”
　　云束道：“至少娘娘清楚了令自己痛苦的东西是什么。不妨和婢讲，看婢能否为你排忧。”
　　惊鸿起身，坐在榻边，解下帕子擦去脸上的泪迹，道：“你去把栗子和甜粥端来。”
　　云束将案几放在榻上，提来食盒，把碗碟置于其上。
　　惊鸿张着微肿的眼睛，道：“冯德妃诞下大皇子，周娘子有喜，如今江娘子也怀孕了，偏偏我，却怀不上。”
　　云束问道：“你是为怀不上皇嗣而难受？”惊鸿叹吁道：“已经很久了。我吃了很多药，人快要成为药罐子了。”
　　云束宽慰道:“你不必忧心，子嗣的事急不来。你还年轻，慢慢总会有的。”
　　惊鸿道：“快来不及了。”
　　云束问：“什么来不及？”
　　惊鸿敛目，沉思少时，遂哀道:“圣上已经不如之前那么喜欢我了。”
　　云束听讫，沉声道：“那你怀上皇嗣，圣上便能再如之前那般喜欢你吗？”
　　惊鸿将迷离的目光投向她。云束及时调转话头，微笑道：“娘娘，吃个栗子吧。”
　　惊鸿嚼了颗栗子，道：“不是非要有孩子，我和圣上自小相识，青梅竹马，他像是我的哥哥，又像是我的朋友，我只希望他如从前那样待我，同我吵也好，同我闹也罢。只不过不要像现在这样对我，那么客气，那么冷淡，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
　　云束道：“你为什么不把心里的想法告诉圣上呢？或许一切会有变化。”
　　惊鸿摇首，道：“他现在的心已装不下这些事，连我生日他都忘记了。他志在朝堂江山，我快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云束凝望她，眼神复杂。
　　惊鸿自顾自地道：“我总是沉溺于挣扎中。我既想成为他的贤内助，他心目中的完美皇后，不在乎获取，仅在他身后支持着他。可我又极其不甘心，不明白为何我要为他牺牲至此，他却全作理所当然。我还要看着他身边新宠不断，却不能抱怨甚至嫉妒，只能做出宽容大方的虚假模样。我想不通，我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臣子，干什么要做小伏低？他既要这样人，为何要娶妻，只需有那帮臣子便好了。我是个人，是个心还在跳动的人，有自己的感情，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更不是精致的泥塑菩萨。”她边说边洒下几滴热泪。
　　云束动容，道：“娘娘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像极了。”
　　惊鸿道：“她是谁？”
　　云束道：“我的一个朋友，和你一样也有这些挣扎。”
　　惊鸿叹道：“看来，世上有这痛苦的人从不只我一人。她人现在在哪儿？”
　　云束道：“她早已不在这里了。”
　　惊鸿遗憾道：“我还想和她谈谈呢。”她从碟子里拣颗栗子，自放在口中吃了，又拿起羹匙，在红糖豆粥里搅了几圈，方惴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自私了？”
　　云束道：“我不能凭自己的标准来恒量旁人自私与否。不过，娘娘的想法算得上人之常情。”
　　惊鸿睨她一眼，笑了笑，不断搅着粥碗，道：“你将它定义为人之常情，在他人眼里，这却是天大的错处。只因我是国朝的皇后，更因我是一个女子。”
　　云束道：“可你却是个懂得自省的女子，当然也是懂得自省的皇后。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
　　惊鸿有几分惊诧，又带有几分嘲弄，道：“没有人会想要这样一位皇后，如同没有人希望身边出现这样一位女子。他们要的是个完美又听话的磨喝乐。”
　　云束低低道：“是呀，的确没有人希望这样。但是，一个人不会生下来就是皇后，她首先要成为她自身。”
　　惊鸿饮了半匙甜粥，用帕子揩了揩嘴，道：“一个人虽生下来不会是皇后，却注定了她今后的道路，较别人享受了更多，获得了更多，便困于当前的这副盔壳内。她还能追求她自身吗？”
　　云束静静思量，少顷郑重道：“能。”
　　惊鸿发出迷惑的疑问。
　　云束道：“没有多少人会追求自我，世上多数人仍为简单的生活发愁。如果连少数几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人都放弃探寻，那么存在着的一切不会有任何改变，反而越来越糟。”
　　惊鸿缄默良久，遂起身走至妆镜前，整理发髻。随后，微微侧首道：“我的命运早已与皇室绑定在一起，分割不开。身置于高巅之上，那些举首仰望的人是不能够接纳我的。我只有继续待在这里，对他们发号施令。按我的父母和别人所期盼的那样，接着敬爱我的丈夫，国朝的皇帝。”
　　饕餮纹铜炉中香雾喷缭。庭中鹊乌恰时发出一声啼叫。刹那间，她们仿佛从信安山重回嘈杂的世间。
　　云束将榻上的案几撤去，惊鸿唤来蕊心，让她找到之前长公主送来的药方，悄悄去太医院抓药。
　　蕊心抓完药回来，又守在厨房里看小宫女煎药。等药煎好，倒了半碗，晾了一会儿，端来让惊鸿服下。
　　翌日，圣上在前朝为岑忌将军摆宴接风，嘉誉其大败越军，占夺江南数郡。
　　惊鸿无事，往曹贤妃殿里去找她说话，不巧她出去了。惊鸿只好携素烟去乐坊逛了一圈，便回宫了。
　　晚上，惊鸿问素烟:“圣上今晚将宿在哪位娘子阁里？”
　　素烟道：“婢不知。”
　　惊鸿道：“你出去打听一下。”
　　素烟回来后，道：“圣上今天晚上去了江娘子阁中。”
　　惊鸿自翻着书，不说话了。
　　后两日，圣上依旧宿在江娘子处。
　　第四日傍晚，惊鸿吩咐素烟将提早准备的菜肴果品送至极宁殿。她把盘碟一一装进食盒中时，皇后悄然走到她身边，拿着个鲁班锁，道：“把这个同装进去。”素烟低眉道：“是。”
　　她将食盒送入极宁殿时，圣上恰巧在。张律先接过，放至桌案，打了开。圣上朝食盒内瞥了一眼，兀自沉默。片晌，圣上命她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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