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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文
“姑姑无需多费口舌,我此前已经说过,并不想沾惹是非。”张蝉语气冰冷,起身送客,任谁都能看出福贞此行,大抵是无功而返。
福贞是康宁宫里最有经历的女官,又岂会因她的冷言冷语而放弃,她道:“郡主自小喜欢听书,奴婢这有一个故事,叫“边庭怨”,郡主听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话说在前朝有位姓林的大官,风流多情,少时走马边庭,结识一敌国女子,名唤‘窈娘’。窈娘人如其名,窈窕绰约,顾盼之间,光彩自生。林老爷强行将其占为己有,不久窈娘生下一子,取名林亘。可国律森严,在朝官员不得与敌国子民结为姻亲,林老爷为保仕途,便将无名无分的窈娘与林公子养于外宅。”
张蝉端起案边茶盏,淡淡道:“姑姑这个故事倒有些含沙射影了。”
福贞屈膝行了一礼,“奴婢斗胆卖弄,郡主全当听个趣。”
张蝉“嗯”了一声,明白她的意思,笑道:“盛京话本子多,我记性差,听过了这个,便忘了那个,姑姑只管说便是。”
福贞颔首,继续道:“转眼间过了十五年,窈娘年老色衰,久病不愈,林老爷则是官运亨通,府中妻妾无数,早忘了当年的露水情缘。林小公子少时前往林府求见生父,林老爷却担心昔年强纳敌国女子一事落人把柄,将其赶出府中,始终没让窈娘母子认祖归宗。林小公子因身世缘故,屡遭轻贱,欲拜大儒为师却被拒之门外。”
“归家无望,求学无能,林小公子在多番忍辱钻营下,偶然攀附贵人,做了小吏。初掌权势的林小公子担心身世遭人追究,为保前程给生母下了剂猛药,令窈娘病上加病,不治而亡。他恐弑母一事败露,毁尸灭迹又涂改册籍,抹掉窈娘的过去。旁人只道林小公子是外室子,却不知晓其生母的真实身份乃是敌国女。”
“之后又过十年,林老爷的嫡长子不堪大用,林家日薄西山,故林老爷将继女林菀安排入宫为妃。林菀年方少艾,深得帝宠,可早在入宫前,她就与一男子私定终身,之后又借由身份之便,与这男子暗通曲款,珠胎暗结。彼时林家大公子落罪下狱,而这位林小公子却在多年经营下,一路高升,深得国君信任。林老爷为顾全家族荣耀,无奈之下只得将林小公子迎回府中。”
福贞故作停顿,拿起茶壶为张蝉添水,“郡主且猜,之后的林府会发生何事?”
张蝉会意,轻笑出声,“终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猜这林大公子最后畏罪自尽,死于狱中。贵妃林菀则担心私情败露,谎称腹中孩儿乃是龙胎凤裔,混淆皇室血脉。而被迎回府中的林小公子因从小受辱,自是对林老爷积怨已久,为报复父亲,故将自己曾与继妹林菀私通一事告知林老爷,直言林菀腹中龙胎乃是其亲生骨肉。”
“至于林老爷,他本就因家族衰败,长子早逝而心力交瘁,闻得如此有悖伦常的灭族之罪,一怒之下,猝发胸痹,暴毙府中。从此,这位名唤林亘的林小公子便是林府新一任的当家人。”
张蝉起身,“姑姑说,我猜得对不对。”
福贞手一停,朝后退了几步,“郡主可谓是博览群书,洞若观火,结局早在意料之中。”
话毕,她双膝触地,从袖中取出离宫前聂太后交托的东西,“奴婢今日所言非虚,此物和这封信是娘娘命奴婢一定要亲手交付郡主。”
张蝉接过,瞬间明白了聂太后的意思。
福贞告退,她将人送至院外,“既如此,姑姑也给我一句实话,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贵妃腹中的孩子?”
“刳胎,处死。”
张蝉闻言愣住。
大周律例有定,“妇人当刑而孕,产后百日乃决”【1】,哪怕是重罪都得需等犯妇产后百日再行刑。且不说皇上是否清楚聂嘉宁腹中孩儿并非龙裔,如今仅凭化虚和尚的一句谶言,便要强行取胎,非但惨无人道,且必使母子同亡。
张蝉问:“聂大人离京多日,难道府中无人知晓他何时回京?”
福贞道:“麟趾殿一事发生不久,书信早已传出盛京。那边回信只道小聂大人在返京途中不慎感染风寒,期间恰逢流民暴乱,行程耽搁,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直到这一刻,张蝉才真正信了福贞的话。
福贞离开王府后,她行至回廊,远远瞧见院中的廊下坐着两个人。
张楹垂着眸,她的指尖上还缠绕几缕白色丝线,“前辈,福贞姑姑话中的刳胎是什么意思?”
凌素脸色凝重,虽是在帮她理着线团可心思早已不在这头,闻言道:“刳,刳胎就是剖开孕妇的身体,活生生将胎儿取出。”
听到这里,张楹捏着绣绷没有落针,她嘴唇翕动,怔得说不出一个字。
见张蝉从廊上走来,她放下绣活,“你这是以退为进,如果让娘娘发觉你在逼她,不怕惹祸上身吗?”
“娘娘缠绵病榻,还不忘让福贞上门讲这出‘边庭怨’,又何尝不是在逼我呢。”她笑了笑,坐在张楹身侧,随手拿起她的绣绷,目光落在半成的花样上,道:“你的针线活做得真好,比京中的绣娘好。”
见她毫不放在心上,素来说话温声细语的张楹都忍不住提高了些许音量,“你答应我,不要做危险的事,一定要小心。那个人心思颇深,未必是因流民暴乱才无法回京。”
她口中的人指的是聂桓。
张蝉轻点点头,宽慰道:“你放心,我知道。”
二人于院中坐下,张蝉挽起她的袖子,手指覆在她的腕间,“新换的药喝再喝十来天就可以停了,你的身体已经好转许多,停了药去扬州后好生将养,再过半年便可痊愈。”
张楹嘴角一弯,目光柔和,“多亏你和凌前辈这小半年里的悉心照顾,我才能捡回一条命。你们的恩情,张楹这辈子都不会忘。”
树影婆娑,初春的暖阳透过枝叶,落在二人脸上,一旁凌素的视线都不禁在她们身上停留。
若说眼前两个容貌相似,年纪相仿的姑娘之间最大不同,便是在神韵上。张蝉目光从容,能洞察人心却从不外露,矜重又疏离。张楹的眼神却是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如江南烟雨般轻柔,令人心生怜惜。
她不由得在心中暗骂聂桓和林楚君,好好的两个姑娘一年前竟被害成那副模样,一个中毒失明,被迫离家,另一个顽疾缠身,形容枯槁。
凌素没有久待,借口看药方离开东院,留了空间让她二人说话。
二人并肩坐于廊上,张楹拈着银针,继续将心思放在绣品上。
她的刺绣很有章法,针脚细腻,带着江南刺绣的雅致灵动。张蝉许久不做女工,线也理得没了章法,一不留意丝线便和她的手指缠在一块。
她窘迫地抿了抿唇,想挣开却越理越乱。
张楹侧眸看去,不禁笑了一下,“你怕是还在想那出‘边庭怨’,心思都被勾走了?”她放下绣绷,小心顺着缠绕的方向拆解,生怕扯疼了她。
“什么‘边庭怨’,和该是‘聂门怨’才对。”张蝉挑眉一笑,看着她道:“我就是心里高兴。看你这样,我高兴。”
张楹没听懂她的意思,微微歪了歪头等她解释。
她挣脱丝线束缚,松了口气,道:“身为大夫看着自己的病人身体逐渐恢复,能正常生活,我打心底高兴。”
二人相视而笑。
“上次答应你的事,我没有做到,欠你一句抱歉。”张蝉垂下眸。
段明徽先前查到张楹养母的下落,张蝉才明白一切是聂桓设下的骗局。
他为了威胁张楹,谎称其养母尚在人间,于苏州城中养病,偃栖阁的暗卫潜入苏州,多番调查未果,寻着线索才得知原来张楹的养母早已病逝,葬于南山。
段明徽的暗卫查出张楹曾私下见过聂桓,并他手中得到一枚玉戒。他人皆疑张楹有害人之心,张蝉心有芥蒂,却不愿问破。
二人在沉默里备受煎熬,张楹将解释的话压在玉戒里,她始终没有照聂桓的指示做。在知晓养母死亡真相的前一日,她将玉戒亲手交给张蝉。
这枚玉戒是信物,拿着它前往盛京城外的一处名为“破瓦巷”的暗巷,便可找到逃出平州,隐居暗巷的贺兰群,凭借聂桓的玉戒,可以换取毒性更胜拂光引的毒药。
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段明徽亲自到此,见了首鼠两端的贺兰群,当晚便将人捆了。
疑云消散,张楹的养母早已不在人世,剩下的只有遗憾,于她而言,一切无非像上天故意作弄出的玩笑。
“你已经尽力了,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只怨我自己。如果一年前没有动不该有的念头,没有入盛京顶替了你的身份,或许报应就不会落到我养母的身上。”
张蝉于心不忍,“你养母葬在南山,如果你想去看她,我......”
张楹眼底落寞,“我没脸见她。自小阿娘就教我做人应当心存善念,莫让欲念迷了心窍,这些我都没做到,又有什么资格去见她。”
她在长平王府小住的日子里,府中下人仆役从未有过薄待,反而是给予尊重照拂,按时送药,可想而知是得了张蝉的嘱托。
她养病期间,张蝉常来探望,陪她闲话家常,教她习字作画,对弈品茗......她们之间相处不似主宾,反倒像寻常人家的姐妹一般。
她是这样好。
她对她,才是愧疚万分。
张楹收针,在锦缎上仔细打了个结。再抬首时,眼眸已经覆上一层水雾,“从你救我那日开始,我没有将全部实情告诉你,事后你不怪我对你有所隐瞒,甚至屡次帮我。应是我愧对于你才是。”
张蝉明白她。
她曾救下张楹一命,张楹何尝不是替她挡下一刀。如段明徽后来所说,二人各有各的难言之隐,既如此,早已谈不上谁亏欠了谁,与其接近试探,不如坦诚相待,以免误了彼此真正的心意。
残雪化尽,冬退春来。
傍晚的阳光温暖却不刺眼,斜斜洒入庭院,连墙根下的枯草都泛着暖意。
她道:“过去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今后我们都不要再提。下个月你就要动身前往扬州,我还得托你在路上多照顾我弟弟呢。”
临行之日在即,沉默须臾,张楹伸出双臂抱住她,而后缓缓颔首,无声应下此事。
暖阳落在二人交叠的影子上,驱散了冬日的苦寒,张蝉轻轻拍着她的肩。
二人阴差阳错结下的情谊,正如此时她手中那块绣着白玉兰的绸缎,花开相向,不必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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