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霁月层层拨开遮掩的竹叶，前方场景就要一览无遗，蓦地腰上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再回神时她背部正抵着一根粗壮的竹子，眼前羲泽的脸近在咫尺，两人鼻尖相抵，唇与唇间只有羲泽一只手掌的厚度，那手在适才堵住了她险些脱口的惊呼。

　　干什么？
　　霁月用眼神询问。

　　羲泽做了个“嘘”的手势，慢慢放开她，用气音说：“放心，没人受伤，他们在切磋剑法。”

　　霁月想要探头去看，脑袋刚一动又被羲泽转了回来：“人家的独门功夫，不能给外人瞧的。”

　　霁月点头终于安分下来，半晌又忆起什么，问道：“像你的穿林打叶一样么？”

　　闻言，羲泽的面色有一瞬一言难尽，含混回答：“差……差不多吧。”
　　“我们慢些走，这地方切磋剑法的人好像还不少。”他又特意叮嘱。

　　接下来，羲泽胡扯了好些有的没的想要岔开话题，霁月开始还顺着他的思路走，哪知没过多久又记起此事来。
　　“你领我来这儿，是因为我们也在这片竹林切磋过剑法么？”

　　提起这个，羲泽更是郁闷：一千年前他在这儿时，无凭语还没有竹林练剑的风气。所以进门时那龟公的掩唇娇笑他也没能看懂，否则又岂会带霁月来这儿。

　　“正经人，不在外头打架。”

　　“我之所以对无凭语这片竹林印象深刻，”似回忆起了有趣的旧事，羲泽微微眯起眼，笑道：“是因为当年曾在这儿闹过场乌龙。”

　　羲泽补劫数的半年，无凭语有位名叫“李兰允”的象姑。

　　李兰允在当时非常出名，想到此人的许多行为，羲泽直至现在还是很费解。他似乎毫无廉耻心，又仿佛每天以让自己丢脸为第一要务，他曾在无凭语楼前脱衣跳舞，也曾画着鬼一样的妆容撅起屁股向人当众求欢……
　　通常一个人再怎么出格也会对自己有几分最起码的珍视，然而他一丝都没有，这样的人竟能一直留在当年还以风雅著称的无凭语也是奇迹。
　　羲泽原想着劫数历满后查一查他，然而紧跟着就是霁月魂散和仙冥大战，此事到底是耽搁了。

　　“你来寻我那日，恰赶上李兰允在竹林做了好一番布置，打算与他新相中的一个年逾花甲的员外共度佳夕。然而由于你不慎误入，当晚留在竹林的成了……我们。因着此事，李兰允一连闹了半月，以致当时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俩在荷观城也非常……”羲泽停顿少顷，斟酌了一番措辞：“出名。”

　　月朗风清，竹林一夜……
　　霁月虽失了这段记忆，此刻听他提起却仍心下微动。

　　她环视四周，企图从今日风光里窥见几分昔年旧影。

　　无凭语的竹子生得既高且密，从下往上望恍若与天同高，遮蔽了烈日。竹林中间被辟出数条供人行走的小道，清风拂过时能闻见淡淡竹香。
　　霁月喜欢竹子的香味，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羲泽静静看她，任记忆信马由缰，溯回千年前的无凭语——仍是这样繁茂的竹林，仍是如此曲折的小道，一切仿佛从未改变……

　　不对，为什么会从未改变？

　　羲泽微蹙起眉，更加细致地重新打量起这片竹林，每根竹子的长度、竹间小路的位置，甚至某些外形奇特的竹子上横生的枝节……一切都与记忆里别无二致。

　　羲泽面色微变的同时，霁月神色亦是一凝，她皱了皱鼻子，从竹香里捕捉到一缕极细微的鬼气。
　　她骤然看向羲泽，与此同时羲泽也望向了她，刹那间两人都从彼此眼神里读出了相同的话：无凭语同冥界有牵扯！

　　“身在其中怕难识庐山真面目，我们跳出去看看。”羲泽说着，揽着霁月的腰跃上九重云霄，在林中最高竹子的顶端借力稳住身形。

　　高处风寒，霁月在满眼云雾间勉强睁眼，只见竹林区域的形状极不规则，加上内部小道的勾勒，浑似一只背生双翼、后缀九尾的大鸟。

　　呼啸风声里，羲泽的声音平静而沉稳：“是仙界苍鸾一族的图腾。”

　　******

　　“记不记得我曾教过你一首李义山的《无题》？”在附近找了家客栈，羲泽斟了两盏茶，把其中一盏递给霁月，不待她回答又接着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传说中的青鸟便是指代苍鸾一族……”

　　苍鸾族世代居住在仙界蓬莱仙山，几乎不与外界往来，然而因其繁衍不易，族中人丁日渐凋敝，不得不离山寻求倚仗。两千年前苍鸾族派一位据说最为杰出的小辈前来仙宫，领了苍鸾使一职，至此才算同众仙建起了些联系。
　　然而那位名叫夙游的苍鸾使为人木讷，加之苍鸾族一直说其族中独有的语言，他在仙宫就像个不会说普通话的外地人，时日一久更加独来独往，鲜少与仙友们结交，没什么存在感。

　　羲泽抿了口茶，神色忽然凝重下来：“也正因此，一千多年前他离奇失踪，此事拖了月余才被仙界知晓。”

　　“咯嘣”一声，霁月不慎咬碎口中含着的糖块，她在这一瞬想起了天涯何处的湮灭。叶放跟夙游都是仙界的边缘人，前者家破无人问，后者人亡无人知。

　　“后来呢？人找到了么？”霁月喉间发涩，她有些同情这位性情木讷却被族人推入仙宫、孤身承受背井离乡孤独的少年。
　　“没，不光没找到他，连他的恪甄玉晶也下落不明。”

　　“恪甄玉晶”素被称作苍鸾的第三只眼，有封存见闻的功能，其空间随苍鸾修为的提升而不断扩大。凭借当年夙游的能力，玉晶里足以载入许多东西。

　　“会不会……”霁月猜测：“玉晶里藏着什么秘密，被有心者夺了去？”
　　“除非夙游身死，否则没谁夺得走。”羲泽补充：“而且，恪甄玉晶作为仙物，其上仙气甚重，按道理如何都不该找不到才对。”

　　霁月垂下头，小声咕哝：“那我也是仙族，不也在冥界呆了千年都没人找我么？”

　　闻言，羲泽把茶杯撂到桌上，发出“当”一声轻响：“我担心的便是这恪甄玉晶如你当年一般，仙气被谁有意隐匿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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