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九十五章胥元八十
“王爷,”总管自外头快步走来,躬身行了礼,语带惊喜道:“府里来了贵客。”
戊宁刚穿好衣衫,正理着衣袖,不经意地问:“哦?谁来了?”
“桢少子来了。”
戊宁手下一顿,抬眼已是惊讶,“桢儿?”
“是,桢少子自宫中来了有一会了,霜玉姑娘陪着少子在府里走了走,这会花厅中看了茶,王爷您看……”
“既是桢少子怎不尽快通传。”戊宁不禁责备,在总管的喏喏连声中,他将衣袖拂好,“本王这就过去。”
转眼片刻,脚步已至花厅。
从前在宫里当过差的下人与桢少子熟悉,这会正兴高采烈地围在戊桢身侧,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戊宁在门边站了一会,静静看着这场景,心底生出一份久违的安慰来,不忍上前打搅。
有那眼尖的瞧见了他,纷纷问安,将他迎进屋来。
细微的变化极难被察觉,热络的气氛仍旧充斥着这间屋子,戊桢站起身,是见了兄长的乖巧,礼数皆至,却少了一分方才的轻松自在。
戊宁看破不说破,只是笑笑,接过霜玉为他备好的手炉,慢条斯理道:“桢少子怎么今个儿出宫了?”
他这语气用得见外,众人挤眉弄眼地看向戊桢,都憋着笑。
戊桢果然显出些尴尬来,答道:“臣弟奉大王之命,前来探望王兄。”
戊宁点点头,又道:“少子来之前也应先传个信儿,本王好叫底下人准备准备,本王这府里寒酸,实在叫桢少子看了笑话。”
戊桢又是一阵尴尬,勉为其难扯出个笑来,“王兄折煞臣弟了。”
“本王来迟,府中的下人可有怠慢?”
戊桢实在笑不出来了,为难地支吾一番,讨饶地看向一旁的霜玉。
清脆的笑声一下荡漾开,霜玉眸子溜溜一转,对他说:“王爷瞎问呢,您听听就行了,这几日没人同他说话,可是将他憋坏了。”
戊宁一回头,斜眼瞥向霜玉,煞有介事地哼了一声。霜玉则是冲他无辜一笑,毫不在意地撅了噘嘴。
大家又笑作一团,戊桢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行了,不逗你了,说正经的,你今日怎会独自出宫来了?”
按宫里的规矩,王嗣成年之前是不可独自出宫的。虽说逢年过节、祭祖聚族时也常常离宫,但那都是跟随着御驾,戊桢今日只身前来,难免叫人意外。
“当真是大王惦念王兄,特命臣弟前来探望。”
戊桢话说得诚恳,却实在单薄,戊宁打量了他一会,又是笑笑,道:“有御医回禀,大王还不放心,难为你跑一趟。这几日本王觉得好多了,身上轻松不少,待你回去复命,还请大王不必为臣忧心。”
“是,王兄好便好。”
戊桢应得略有敷衍,霜玉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仔细瞧戊桢,他坐得规矩又拘谨,却有些心不在焉,全然不复方才同下人们说笑时的从容。霜玉又瞧戊宁的神色,心中一动,寻了个间隙,问道:“桢少子今日不如留在王府用晚膳罢?”
戊桢忙地摇摇头,“我得赶在日落前回宫的。”
“呀,是了。”霜玉一捶手,拍了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出宫这么久,宫里的规矩都给忘了,可惜您难得出宫一趟,您放心,奴婢替您留心着,莫要耽搁了回宫的时辰。”
这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霜玉神态如常,戊宁默不作声,便更显出戊桢的坐立不安来。
戊宁朝霜玉一抬眼,后者会意,唤着下人们接连告退,留这兄弟二人放开了说话。离去之前,她取来靠枕让戊宁倚着,又给他腿上盖了张毯子,仍是有些不放心似的,正色叮嘱道:“王爷,您心放轻些,少思少言多歇息,眼下头等大事是您的身子。”
戊宁冲她点了点头,温声道:“去罢。”
待人都退下后,戊宁再看一眼戊桢,眼神已平淡了下来。
戊桢微垂着头,轻声道:“她是说给我听的。”
戊宁望向一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置可否,淡淡道:“你太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
“心虚你并非是奉大王之命,而是自己偷偷跑出宫的。”
屋里静默了好半晌,戊桢不分辩什么,只是愈发难掩局促。
无论霜玉同他多亲近,她到底是戊宁的婢女,平日里再随意,该护着主子的时候绝不会含糊,他偷偷出宫,若是被发现了,于戊宁而言又是一桩麻烦,霜玉说得没错,眼下没有什么是比戊宁的身子更要紧的了。
可是他的委屈,谁又知道、谁又在意呢?
戊桢抬眼,不自觉地四下看了看,又朝门边略有张望,寻找无果后,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戊宁将他的行径看在眼里,了然于心,道:“他不在。”
戊桢显然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不迭地说:“不是,我没有……”
他这话实属不打自招了,戊宁不点破,只是接着道:“他近日往昱军营去得勤,夜里才回府。”
“哦。”戊桢神色混乱,勉强应付一声,语气有意显得满不在意。
戊宁欲言又止,心下叹息,不再提这茬,而是问:“你今日前来,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戊桢垂着眼,好半晌后才闷声说:“母妃很担心你。”
戊宁有片刻的晃神,他张张口,又沉默。
“你的毒……”得不着回应,戊桢迟疑着再次出声。方才听下人们说,这几日王爷拔毒顺利,戊宁的气色瞧着也确实好了许多,可若真能拔除得这般容易,那还能叫乌毒么?
“御医说这东西比想象中难缠,拔是拔得尽,只不过得耗些时日。”
“是什么感觉?”
“什么?”
“拔毒,是什么感觉?”
戊宁一怔,一时无言以对。拔毒是什么感觉?像丝丝缕缕的血肉都生了倒刺,像有千万的虫蚁在骨头里啃咬,像火焰在灼烧皮肉,他身上三处刀伤,加起来都不及这拔毒痛苦难忍,每回熬过那三个时辰的折磨,他都是精疲力尽。
今日也是一样,可他并不想让戊桢看出什么端倪。
徒令会为他担心的人伤心。
戊宁叹了声气,不答反问:“景娘娘还好么?”
“母妃很好,就是记挂你。”
“景娘娘可是有什么话托你带来?又或是可曾……说过什么?”
戊桢摇摇头,“母妃惦记你,太医报回宫里的皆是好消息,可母妃不能亲眼见你安然无恙总是无法安心,因此想了点办法,让我出宫来看看你。”
闻言,戊宁怔了好一会,而后自嘲一笑,神情黯然。
惦记他,景太妃事到如今还在惦记他……
戊桢瞧他的神色,心中自是明白,同时也有一份难以名状的埋怨,他轻声道:“母妃未曾说过什么,一切本也是大王的意思,母妃不会说什么的。”
戊宁怆然无言。
愧疚么?景太妃将他视如己出,自小到大待他的好远远胜于待戊桢,可若论真格的,戊桢才是她的亲出,血浓于水的道理戊宁比任何人都深有体会,反过来,景太妃又怎可能没有怨过他。遵循大王的意思,为了扳倒睦家,这些都可以是推戊桢出去当枪矛的理由,可景太妃若知道他曾对戊桢起过杀心,难道还会有今日么?
戊宁看着那低垂着视线的少年,恍惚间想起了那日在恭阳殿内背对群臣而立的背影,那身朝服下的身躯挺拔却僵硬。
不是不愧疚,也不是不心疼,他做过什么自己最清楚,无法挽回,只好用谎言一个接一个地去盖。他的良心喂给了豺狼,他会愧对很多人,戊桢,景太妃,甚至日后还有连家,执念愈深,罪孽便会愈重。
他真正想要的,愿用性命去换也换不来了,剩下那些他能做的、他还未做到的,无论赔上多少人的真心,他都在所不惜,他不在乎,不在乎……
“其实我今日来,是母妃有东西要我交给你。”
戊宁回了神,只见戊桢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包,打开,其中是一块色泽已有些发暗的长命锁。
戊宁怔怔地伸手,将长命锁接过,细细摩挲,一时又有些失神。
这是十岁那年,母妃让他认景妃为母时,景妃重新给他戴上的长命锁。只记得他当时悲伤抗拒,迟迟不肯跪,最后是母妃拉着他一同跪下,逼着他给景妃磕了头。那时他已然明白,母妃是在托孤了。
这块长命锁他后来一直戴着,直至有一回伤在了颈根,才不得不取了下来,伤愈之后便再未戴回去,时日久了,他也忘了。
今日再见这长命锁,才知是景娘娘一直在替他收着,特意让戊桢出宫给他送来,又是想对他说什么呢……
“母妃确实没有要我转达的话,只让我把东西交给你,还叮嘱我莫要乱说话,惹你这时候心乱。”戊桢盯着戊宁,神情仍有些畏惧,他抿了抿唇,慢慢地说:“我不知这东西于你、于母妃而言有何特殊的意义,也不知母妃将它这时候给你意味着什么,我不问,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如何,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七哥,”话及此他顿了顿,没底气地接着说:“我也愿在你心中,母妃也是你的母妃,我也还是你的弟弟。”
“桢儿……咳!咳咳……”戊宁听得痛心,胸中气血翻涌,吐出一口血来。
千言万语,难辞其咎,他不配分辩。
“七哥!七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我、我错了,我不该乱说话的,你怎么样?我让玉姐姐去唤太医……”
戊宁将他摁住,艰难开口:“不必。”
“我……”
“没事。”戊宁擦去嘴边的血,咬着牙稳下心,身上的刀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本王没事。”
戊桢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委屈得难以复加,因担心而伸出的手,又因一份迟疑而滞在了半途。
为何就会变成这样,为何就一定得变成这样!为何一夜之间,眼前这个人变得最熟悉也最陌生,最亲切也最令他胆怯。
“没事的。”戊宁极力不在脸上显出痛苦来,他安抚地拍了拍戊桢的胳膊,柔声道:“不怪你,不怪你,从来没有事情该怪你,是七哥的错,是七哥的错。”
戊桢理不清自己混乱的心绪,他自责,他担心,他不忿,他委屈,可到头来,仍是如他自己所说,无论是如今这个会利用他的戊宁,还是当日那个要杀他灭口的戊宁,不都是眼前这个他在他屁股后头从小跟到大的七哥么?
戊桢抱上戊宁的胳膊,压抑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他十九岁了,早就不该是再跟兄长啼哭的年纪,可他情愿永远在戊宁身后当一个年幼的弟弟,若是他们没有南下,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该多好。
戊宁轻抚着他的发,也在暗中悄然红了眼眶。
俞衡敷上镇痛的伤药,擦去额上的汗珠,沉静半晌,起身走出屋门。
一道不能愈合的伤,这才第四日,他便有些撑不住了,真不知戊宁是如何熬过三个月的。
他在各处都没找着戊宁,正有些急了,穿过戊宁卧房外的回廊时,忽从暗角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俞衡一颗心落定,吁了口气,转身往那暗角处走去,只见戊宁隐在昏暗处,独自在廊椅上坐着,待他走到跟前了,对他说:“你回来了。”
“是。”
“过来坐。”
俞衡依言坐下,迟疑地问:“您在这坐着干什么?”
“等你。”
俞衡皱了皱眉,“若是小的今夜不来找您,或是不往这回廊来呢?”
“一日到头,你总该来向本王请一回安罢。”戊宁不以为意,缓缓道:“本王自然也不会在此处干等着,你若是迟迟不寻来,本王便去找你了。”
俞衡听着戊宁的语气,略有怀疑,凑近了嗅嗅,诧异道:“您喝酒了?”
“就一口。”
“这种时候您还喝酒?您忘了您身上带着毒带着伤么!”
“就一口,真的。”
俞衡忽然觉得腹部疼头也疼。就一口能喝成这样,就一口能坐在外头不知道冷,他瞧戊宁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您的毒拔干净了?”
“今日兵营里如何?”
问话同时响起,接着又同时静默,俞衡沉着脸,还是先行答道:“兵营里一切如常。”
戊宁这才说:“本王感觉比昨日又好一些了。”
俞衡咬咬牙,又静坐半晌,心中气愤不减,撂下一句“回屋罢”便要起身,却让戊宁捉了住,直勾勾地望过来,俞衡直觉他有话要说。
“怎么了?”
“桢儿今日出宫,来了府里,你听说了么?”
俞衡目光有些闪躲,囫囵地“嗯”了一声。
戊宁也未多加留心他的神色,只接着道:“本王让景娘娘担心了,所以得尽快拔干净 这毒,进宫让景娘娘看看。”
“您想尽快恢复好身子,还喝酒?”
戊宁却只是挑着眉看着他笑,哄道:“你在生本王的气。”
“是。”
“放肆。”
俞衡难得地不想理会戊宁,他再次起身,道:“回去罢。”
戊宁让他拉了起来,却握住他的双手,将人拽回怀里,从背后环抱着,轻声在他耳畔说:“别生气,别生本王的气。”
“小的不敢。”
“你又这般同本王说话了。”
俞衡转过头来瞥着戊宁,一脸无言以对的神情。
戊宁努努嘴,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明日你别去兵营了,你在府里陪着本王,嗯?”
“您不是不愿小的看着您拔毒么,怎么改主意了?”
“本王想你。”
俞衡又将头别了回去,硬声道:“小的也不想看着您拔毒。”
戊宁轻叹一声,不多执着,转而道:“今夜坐在这的时候本王在想,待母妃的牌位重入宗庙,卧房后头那块地方便也腾出来了,建个茶室如何?日后你同本王品茶,本王教你下棋。”
俞衡眸中一晃,戊宁今日似乎有些奇怪。
“茶室外头种上桂树,初夏里迎着清风碧绿乘凉,秋高气爽时闻着桂花香对弈,冷的时候就温一壶好酒沏一壶花茶,再到了极寒时,就将桂树都移进茶室里去,等来年春天回暖,就你同本王,两个人。”
俞衡愈发觉得古怪,拉开戊宁的手转过身去,仔细端详他的脸,问:“王爷,怎么了?”
戊宁轻笑着耸耸眉,道:“为何这么问?”
俞衡看着他。
“你不想要茶室么?那你想要什么?本王听你的。”
俞衡张了张口,迟疑道:“茶室很好。”
戊宁笑了,“你喜欢便好。”
“王爷,”俞衡心下狐疑,试探问道:“桢少子今日来府里,所为何事?”
“景太妃忧心本王,让桢儿前来看看,才肯安心。”
“那桢少子可是给您带了什么话?”
“说了许多,却也没多大要紧的。”
俞衡沉默片刻,道:“王爷,您若总是什么都不告诉小的,什么都不让小的知道,小的无法为您分忧。”
“你陪在本王身边,便是为本王分忧了。”
俞衡抬起戊宁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王爷,小的会陪您进宫给景太妃请安,会为您种更多的桂树,会为您做桂花茶,也一定一定会为您和太妃取到那个东西。小的一直会伴随您左右,不仅仅是在您需要的时候,因此您不要担心。”
戊宁缓缓眨眼,眼睑轻微地颤了颤,哼笑道:“说得好听,不过是拔毒你便不想看着了,还敢声称一直伴随本王左右。”
“您这是在挑小的的刺。”
“是,如此本王便好罚你了。”戊宁将头靠在俞衡肩头,唇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脖颈。
“王爷。”
“嗯?”
“您别闹了。”
“怎么如今是你反过来叫本王别闹了。”
俞衡不为所动,绕开底下不老实的手,面不改色道:“小的亦不该闹。”
戊宁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像是轻柔扫过心上的绒絮,极其悦耳,让人心痒。他勾了勾俞衡的下巴,惋惜喟叹道:“好罢,待本王伤愈了,再与你好好闹。”说罢又贴近俞衡耳侧,双唇轻抿上耳垂,“闹个尽兴。”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