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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江月无双
外面的月很圆。
亮得像一泼冷水。
无双静静地坐在竹帘后面,望着月亮,影子拉得老长,没有焦点般地模糊。这样的月夜,很容易让人想起些什么。
江说过他会很快回来,就在他们头一次见面的地方,铺一块破烂的马革,坐在可能被晋军的箭射成马蜂窝的马座上叫卖些玩物,可以是一支匕首,也许会掉了一两颗珠子,可能还被压成了波浪形,但是它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他这样一说,无双就会笑得直不起腰来,拿着手里的银钗子戳他的肩。
他跑得涨红了脸也逃不过,只得从背后将她抱住,死死地抱住,一点空隙也不留,恨不能让她窒息在他的怀里。
江也说过假如回不来了会怎样。
假如回不来了,就让她带着全部家当再找人良人嫁了,打孩子的藏红花藏在厨房的的菜篓下面,可能发霉了,要常常拿出来晒一晒。
要是晒了还是味道很重,就不要喝了。把孩子生下来,带回青州。然后忘了他。
无双合身扑在他怀里,哭得像只刚会爬的小狐狸,不会忘的不会忘的!怎么可以说忘记!
薄纱的罗衫半褪到地上,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泫然的泪水,美得动人。
这个影子一直镌刻在他的心里,从南唐到东晋,路过了多少风物,一直没有淡忘,这一滴泪悬在他的心口,摇摇欲坠。
后来成了他随性在征途中抹上羊皮纸的一幅肖像,被他熨帖地放进怀里,贴心口保存着,偶尔拿出来看一下,沾到水渍的时候都要心疼得大呼小叫,拿了绸缎去擦拭。
她的眉她的眼,还有眼角的泪,都像是昨天才见到,忘也忘不了,摸也摸不到。
战场很冷,连月光都冷到结冰,冷月更像是镰刀,遥遥地悬在天际,嘲笑般的嘴脸。
这是过年的头上,两军自觉休了战,军中给每个士兵发了一碗烧刀子。
在这么多国家同时存在的历史上,战争就譬如儿戏,想到便打一打,哪个君主是在为了百姓而拼斗?百姓不问,君王不知。
将军正坐在他身边,手里的一个陶壶里装满了酒,一口一口地抿过,淡淡地问他,据闻家中有妻正有喜?
他慌张应了声是,碗里的酒洒出去一大半,将军哈哈大笑,把陶壶向他侧过去,给他斟了一些。
将军眼中好像有萤火,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女明日及笄。
军队里的思念,这般遥远。
***
初见是在城里的集市上,当晚是元宵节,无双手里提着一盏灯笼,是三哥做的,取了城外最青劲的竹子,一片一片削成了这盏垂柳琉璃灯。
她笑得像朵花儿,混杂在人中,努力地掩盖自己的气息。
三哥握着她的一只手,摇摇晃晃地在集市中闲逛,帮她买好看的绡和好闻的胭脂。
迎面却走来一个不长眼的混小子,五大三粗地撞在她身上,琉璃灯也摔落到地上,呼啦啦腾起一片火,烧红了她的脸颊。
混小子不道歉,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像是着了魔。
三哥要教训他,无双拉住三哥高高抬起的手,低着头道,算了。
这名混小子当时尚还不知什么叫一见钟情,只是会在之后无意地追寻她的身影,一遍遍走过她踏过的街道。
直到在很久很久之后再次遇到她。
无双当时是四百岁整,欢呼雀跃地从路府跑出来,连三哥也没有告诉,一个人躲在云吞铺子里大快朵颐。
没想到又遇到这位少年人。
也是坐在一边,静静地一个人,小口小口地喝着一碗汤。
喝一口,抬头又看一看,直到视线在她身上凝住,凝成一个似曾相识的笑容。
然后很突然地就好上了。
像是前世注定好了的姻缘,她看他,与他看她,都是一样的。
江会抱着她到田野里去撒欢,也会陪着她暗在室里画眉。
无双会皱着眉头嫌他臭,也会半夜起来给他披衣衫。
没有一处不和乐,没有一处不妥帖。
便是天生的一对。
城外的小筑是他努力在城里打了工赚钱建起来的,无双就也凭着手一块一块地缝绢帕,然后拿去卖了换钱,她绣得很丑,每次都卖不了多少。
家里的家具就这样从来不见多,只有一张榻一方桌,摆了两双碗筷,一壶浊酒。
无双很多次想跟他说,她其实是只四百岁的狐狸。
江每次都不让她说,她一开口,就把话题远远地滚到一边,抱着她笑。
他早已知道她是只狐妖。
也知道狐族与人不能嫁娶,他怕她说了,下一句就是分别。
直到怀了个孩子,瞒得住路家却瞒不住三哥,到底还是发现了。
三哥说,一条路是分,另一条是杀。
她哭着求情,从围墙下的狗洞爬出去见他,扑在他怀里,哭得满脸是泪。
江看着她,说,这样的话,私奔就好了。
两个人从东晋一路跑到了南唐,找了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城镇。
狐妖孕子,时间很长,她等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腹中狐儿也不动。
正遇上城中拉男丁去打仗,江被带走。
此一去,不知战死或否,侥幸生还,便以一支匕首相认,倘若战死,便将孩子堕了再嫁。
他说,无双才四百岁,还很小,再嫁吧。
***
一场暗夜奔突,全军覆没。
他从修罗场中睁开眼,看到的天空中压着褐色的烟气,高高耸在他眼前,像是破不开的城墙。
一名少女从战场的一端跑过来,穿了一身红衣,衣角掀起来,像是一只扑火的蝶,她边跑边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像极了灯会上提着垂柳琉璃灯的姑娘,嘟着嘴,红艳的面颊如同桃花绽开。
江听到了,是晋国少将军的名字。
再醒来,已经是在援军的帐营里。
他怀里的肖像依然贴着心口,被棉布条牢牢地绑着。
战场上见到的少女掀了帘子进来,自上而下地看着他,眼波流转,眉宇间有化不开的伤。
她和无双长得并不相同,可谓相差甚远,却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神情。
和无双送他出征时,一样的神情。
她是晋国的武昌公主,这是晋国的援军营帐。
江叹了口气,他曾和无双从晋国逃离,如今却又回到了这里。
武昌公主救他,只因为一件事,求嫁。
她与少将军早已私定了终身,且珠胎暗结,她此时的状况若是传到外边去,是为皇室蒙羞,她必须嫁,随便嫁给谁。
少将军战死沙场,所以随便谁都可以。
江在战场上远远瞥见过少将军,是个意气风发的儿郎,穿上盔甲连兰陵王也要嫉妒,每每遇战都是奋勇杀敌,听说备受晋王赏识。
在这次突袭中,却被杀得无声无息。
天下之大,见过少将军的人不少,却也不多。
江的脸与他何其相似,连武昌公主都在路过他时顿了脚步,最终救下了他。
武昌公主说,江想带着情丝回去,就只能以少将军的名义活下来。
他一夜之间平步青云,带着无数荣耀和一位美人,以凯旋的姿态回到了东晋。
他琢磨着要写两封家书,一封寄到南唐的小镇,封皮上描情丝的模样,然后信里以调侃的语气告诉无双,他将回去,也许要花费一点精力和时间,但他无论如何也会回去,藏红花就不要喝了,喝了伤身。
另一封还是寄到南唐,要描的是将军的字样,告诉将军及笄不过半年的女儿,将军甚是思念,月亮也代表不了他的心。
***
似乎是出了什么纰漏,三哥和无双在婚宴当天从天而降。
无双的眼里满是风尘。
她像是一夜老去,才四百岁的狐,却老成这副样子,让他看到就心疼,想上去将这只狐狸拥在怀里,去舔掉她眼角的泪。
三哥没有给他拥抱她的机会,一招便破开他的心口。
元宵灯会上高高抬起的手此刻落了下来,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是看到无双冷漠的眼,江心头的泪忽然落下来了。
滴在豁口的胸膛上,烧毁了他的三魂七魄。
这样,就把他的魂他的魄,都封进匕首中好了。
他寄错了地址的家书连同想对无双说的话,都封在匕首里。
让情丝告诉她,或者……永远不要让她知道了。
***
她去花神庙抽了一支签,解签的师傅问她姓名。
她写了无双。问的是姻缘。
师傅摸着胡子看了她很久。
他解道,无双无双,不是天下无双,而是无法成双。夫人与郎君注定天涯相隔,切莫执着。
情丝从袖袋里掉出来,划破了她的手掌。
原来,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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