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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15
北苑猎场那场纵马疾驰如同一场炽热而短暂的幻梦。
马蹄踏碎草叶的声响,红衣少年逆风飞扬的发梢,阳光下琥珀色眼眸中流转的、毫不掩饰的张扬与不羁……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秦卿许的心底,日夜灼烧挥之不去。
回到秦府,回到那间熟悉的、堆满书籍卷宗的书房,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滤镜。
窗外的蝉鸣,案头的墨香,兄长关切的目光,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魂似乎还滞留在那片开阔的草甸上,追随着那抹灼眼的红色,在风中燃烧。
连续几个夜晚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一闭上眼,便是云初见身着红衣、策马回眸时那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眼神,是他在马背上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的肆意身影。
那份鲜活、那份真实、那份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本真,与他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病弱隐忍的帝王形象剧烈碰撞,最终融合成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完整、也更加让他无法自拔的云初见。
他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那份从江南道便悄然滋生、在恐惧与敬畏的土壤中扭曲生长、又因北苑猎场那一幕而彻底破土而出的情感,不再是模糊的倾慕,不再是君臣之间的敬畏与怜惜,而是明确无误、惊世骇俗的爱恋。
他爱慕云初见。
不是作为皇帝,不是作为君主,仅仅是作为云初见这个人。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炸得他神魂俱颤,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毁灭般的解脱感。
他不能再一个人背负这个秘密了,它太沉重,太孤独,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需要一个出口,需要一个能够理解、哪怕只是倾听的人。
而这个人只能是自幼相依为命、对他呵护备至的兄长秦渊澈。
这日傍晚,夕阳的余晖将书房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秦渊澈处理完一日铺务难得清闲,正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一盏刚沏好的碧螺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更多的是看到弟弟近日似乎心事重重、难得主动邀他谈话的欣慰。
“卿许,今日怎的有空寻为兄喝茶?”秦渊澈放下茶盏,笑容温和,带着商人特有的圆融和长兄的慈爱。
“可是翰林院中遇到了什么难处?还是……有了什么心事,想与哥哥说说?”
他目光敏锐早已察觉弟弟自春祭后便有些神思不属,此刻见他端坐在对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笑意更深了些。
“莫非……是我家卿许,终于开了窍,有了心仪的姑娘?”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调侃和期待。
弟弟年纪不大又才貌双全,如今高中探花前程似锦,若能早日成家立业,他这做兄长的也就了却一桩最大的心事。
秦卿许听到心仪的姑娘几个字,心脏猛地一缩,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热意,却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难以启齿的惶恐。
他垂下眼睫,避开兄长探究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是有了……心仪之人。”
秦渊澈闻言,眼睛顿时一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哦?果真如此!快与哥哥说说,是哪家的闺秀?”
“能让我们秦家眼高于顶的探花郎倾心,定然是才貌双全、品行端方的佳人!”
“是王御史家的三小姐?还是李尚书家的嫡女?或是……”
“哥哥听闻刘副将的妹妹近日也随母入京了,性子虽爽利些,但也是将门虎女,英气勃勃……”
他兴致勃勃地列举着京城中适龄的、家世相当的贵女,越说越觉得可能性很大,心中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打听对方品性、寻个合适的媒人前去提亲。
秦卿许听着兄长充满期待的话语,心中却如同被针扎一般,阵阵刺痛。他抿了抿苍白的嘴唇,双手在膝上紧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凝聚勇气。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打断兄长的畅想,声音依旧低哑,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颤抖。
“哥……不是……不是姑娘家。”
“嗯?”秦渊澈正说到兴头上,猛地被打断,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有些不解地看着弟弟。
“不是姑娘?那是……?”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家的公子与弟弟交好,性情相投,故而格外看重,便失笑道:“莫非是魏状元?还是唐榜眼?你们年纪相仿,又同科为官,亲近些也是常理……”
“也不是同僚……”秦卿许的声音更低了,头也垂得更深,几乎要埋进胸口。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
秦渊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
不是姑娘,不是同窗好友,那会是谁?
他看着弟弟那副羞愧难当、仿佛犯了滔天大罪般的模样,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坐直了些,语气也变得慎重起来:“卿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且慢慢说与哥哥听,无论何事,自有哥哥为你做主。”
他以为弟弟或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或是卷入什么不便言说的麻烦之中。
书房内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凝滞。
秦卿许闭了闭眼。
他不能再退缩了。
他抬起头,迎上兄长关切而困惑的目光,鼓足最后的勇气,一字一顿,声音虽轻,却清晰无比。
“是……是皇室中的人。”
“皇室?”秦渊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中的疑虑更深。
皇室?
先帝子嗣单薄仅有两子,当今圣上登基时年仅十六,听说铁血手腕整治三年朝堂,至今后宫空悬,并未听说有适龄的公主待字闺中。
宗室之中倒是有几位郡主,但要么年纪尚轻,要么早已婚配……这从何说起?
他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莫非……是看中了哪位宗室亲王家的郡主?”
“这……虽说门第是高了些,但我秦家如今也算清白人家,你又是新科探花,若真是两情相悦,倒也并非全无可能……”
他试图往最好的方向去猜测,尽管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看着弟弟那副痛苦挣扎的模样,他还是愿意往好处想。
然而秦卿许接下来的话却如同晴天霹雳,将他所有的设想和侥幸彻底击得粉碎。
秦卿许看着兄长眼中残存的一丝希冀,心中痛如刀绞,但他知道已经到了这一步再无回头路可走。
他狠下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几乎是耳语般,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清晰,吐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不……不是郡主……是、是……陛下。”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响在寂静的书房里。
秦渊澈手中那盏温热的碧螺春,连同精致的白瓷茶杯,从他骤然脱力的指间滑落,重重地摔在坚硬的花梨木地板上,瞬间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汤和破碎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氤氲的热气混合着茶叶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
秦渊澈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了太师椅上,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
他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对面垂着头、浑身微微颤抖的弟弟,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那目光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骇然、以及一种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恐慌。
时间仿佛凝固了。
书房里只剩下瓷器碎片在地上微微颤动的余音,和兄弟二人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秦渊澈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脸上甚至强行挤出了一个极其扭曲、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声音轻柔得可怕,仿佛怕惊醒了什么恐怖的噩梦。
“卿许……你……你刚才说什么?哥哥……哥哥没听清。”
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温柔地摸摸弟弟的头,告诉他这只是个不好笑的玩笑,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根本无法落下。
“你再说一遍……你倾慕……谁?”
秦卿许被兄长这反常的反应吓到了,他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失态。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和后悔,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用更轻却依旧清晰的声音,重复了一遍那个足以将秦家推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名字。
“云……初见……”
啪!
又是一声轻响,是秦渊澈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握成了拳,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个强行维持的、扭曲的微笑,终于彻底从秦渊澈脸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巨大惊恐和无法理解的绝望。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太师椅,椅子向后倒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但他没有去扶。
他只是踉跄着向前两步,走到秦卿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然后他伸出手,动作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摸了摸秦卿许的头顶,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安慰受委屈的他一样。
但他的声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否定。
“卿许。”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莫要胡言乱语,莫要……开这种会掉脑袋的玩笑。”
他定定地看着弟弟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一丝恶作剧的破绽,哪怕一丝一毫的不确定也好。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沉痛苦却异常坚定的认真。
秦渊澈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冰窖。
他的弟弟。
他那个聪慧懂事、前程似锦的弟弟,不是累了,不是糊涂了。
他是真的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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