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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探花(26)
雨是黄昏时陡然泼下来的,没有半分春日的温柔。
狂风卷着粗砺的雨鞭,抽打着这处孤零零的农家小院。
茅草屋顶在暴雨的猛砸下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哀鸣,随时会有被整个掀翻的可能。
原本就有些歪斜的窗棂在风里吱呀作响,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深夜。
灼华睁着眼,久久无法入睡。
身下简陋的木床只要她每次动作稍大,就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
更恼人的是头顶......起初只是隐约的、渐沥渐沥的窸窣,渐渐地,变成了清晰的——
滴答。
滴答。
一滴,两滴,冰冷的水珠穿透茅草屋顶,正落在浅灰的床帐顶,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直到彻底湿透,又一滴落下,不偏不倚,溅在她的额角。
激得她一个寒噤,本能地朝干燥的里侧瑟缩。
更倒霉的是,雨势听起来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预感有些不妙。
她撑起身,望向糊着旧黄纸的窗户。
即便隔绝了视线,那一片昏黑里传来的、越发狂暴的轰鸣与呼啸,已足够说明一切。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简短而急切,穿透了风雨的嘈杂。
没有问‘是谁’,对于门外的人灼华隐约有些猜测。
她没有犹豫,掀开薄被下床,来不及穿鞋,赤足踩在微凉的地面上,快步过去拉开了门闩。
“吱呀”一声,门刚开一道缝,湿冷的狂风便混着浓重的水汽扑面涌来,几乎让她眯起眼。
而比风雨更先一步闯入的,是一个狼狈又熟悉的身影。
阿飞抢身进来,反手迅速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间大部分喧嚣。但他自己,却已是从里到外浸透了。
啊,好像小狗被淋湿了,灼华心想。
阿飞甩了甩头,轻薄的单衣紧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初具规模却已显精悍的身躯线条,宽阔的肩,紧窄的腰,手臂上绷起的流畅肌理。
灼华控制目光上移——
湿透的黑发来不及扎起,贴着脸颊和脖颈,水珠汇成细流,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滑过突起的喉结,没入湿漉漉的衣领深处。
显然这是匆忙中冒雨而来。
只有阿飞自己才知道,当他发现房间漏雨的瞬间,他心中第一时间想起、牵挂的却是别人——
下这么大的雨,仙儿姐姐没事吧?
她的房间也会漏水吗?
......一个人,会害怕吗?
对于自己被淋湿这件事他却浑不在意,只在进门瞬间,那双在昏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迅速扫过灼华全身,确认无恙后,似这才极轻地松了一口气。
随即,他的注意力便被头顶那持续不断的滴水声吸引。
“雨势很大,房子又久疏修理,我担心……这里也漏水了。”他声音沙哑,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他仰头,果不其然发现了不断渗水的屋顶,没有丝毫犹豫,双臂一撑,竟直接跃上了房梁。
茅草和灰尘簌簌落下。
他半蹲在粗粝的梁木上,宽阔的脊背,牢牢挡住了灼华的视线。
灼华只好看着他拿出一张,不知从哪儿寻来的油布试图修补,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点亮屋内那盏昏黄的油灯。
雨太大了!
风从四面八方撕扯着屋顶,雨水无孔不入。
那小小的油布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灼华:“怎么样?能修吗?”
“……”阿飞不语。
非但没能堵住,反而因为他的动作,牵动了周围本就松散的草秸,短短片刻,“滴答”声从一两处,变成了三四处……甚至更多。
滴答。
滴答——滴答!
更多的冰冷雨水滴落下来,甚至滴到了他头上。
阿飞的动作僵住了。
他保持着按压的姿势,肩膀微微塌了下来,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几分无措。
“抱歉……”他没有回头,但灼华几乎能想象出他紧抿着唇、眉头锁死的倔强又沮丧的表情。
望着梁上那个拼命想做好一件事,却被现实狠狠教训了的可怜背影,她嘴角牵动。
哪怕遭殃的是自己的房间……
“没事没事,你快下来,小心别摔了,”灼华望着他耷拉下来的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哈……”
她赶紧抬手,用力捂住了嘴,将那几乎要溢出的笑意死死按了回去。
只有一双映着笑意的眸子,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李寻欢就是在这时进来的。
“林姑娘可还安好?”
他的声音裹挟着门外的风雨声传来,依旧温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被水汽浸润的沉哑。
大抵是顾及这是女子暂居的内室,他止步于门槛之外,并未贸然踏入。
灼华还不及回应,他已借着屋内昏光,看见了那堪称“壮观”的景象——
屋顶仿佛开了数道小小的天窗,雨水连成细密的水帘,在梁下交织成一片闪烁的湿痕,地面已积蓄起几处小小的水洼。
李寻欢的目光从梁上那个湿透的、略显僵硬的背影,移到地上狼狈的水渍,最后落回灼华脸上。
他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几分清晰的错愕。
“啊……”李寻欢望着这俨然化身‘水帘洞’的房间,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失笑的喟叹,“这雨真是……豪迈。”
结果便是,三个人的房间全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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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幸免于难的,只剩下还算结实的正堂。
地方并不宽敞,泥土地面中央勉强铺开了两副尚算干燥的铺盖,中间仅隔了不足两尺的距离。
灼华自然独占了靠里的一副。
风雨声被厚实的土墙隔绝在外,只剩下雨滴敲打在屋檐上的沉闷余响。
疲惫与凉意终于漫上来,原本因嘈杂而了无睡意的人儿,蜷在带着尘土与干草气息的被褥里,意识渐渐模糊。
然而,到了后半夜。
先是一阵阵发冷,寒意如同细针,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紧接着,又变成燥热,等灼华浑浑噩噩地意识到自己大约是病了时,高热已经席卷而来,整个人像是裹入一片混沌的云絮里。
她迷迷糊糊地掀了被子,发出一声难受的嘤咛,本就睡得极浅的两个男人很快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林姑娘?”是李寻欢压低的声音。
她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试图睁眼,却看不清面前的人是谁。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很快探过来,轻轻触了触她的额角,随即才念念不舍地收回。
“......果然还是受凉了。”听起来像是阿飞。
他的语气里含着一丝了然与不易察觉的懊恼,大约是责怪自己之前的思虑不周。
两人交谈了几句,灼华迷迷糊糊听到“药”字,残存的意识让她挣扎起来,本能地抗拒:“唔……不……”
她不想喝药!
——这情形实在有些讽刺。
谁能想到?
浑身湿透,还曾冒雨折腾屋顶的阿飞身强体健也就罢了,平时咳嗽不断,一副旧疾缠身的李探花同样安然无恙。
偏偏是干燥温暖、连地铺都没让她亲自动手的灼华,倒在了这场风寒里。
她实在是冤得很!
混沌中,她被人小心地扶坐起来,后背随即贴上一个稳当而温热的依靠。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便抵到了唇边。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只依稀看到一只修长的手稳持着汤匙,匙中是深褐色、微微晃动的液体。
灼华:??
抗拒的话刚到嘴边,一股混合着甜腻与辛辣的熟悉气息,却先一步钻入了鼻尖。
咦?怎么闻起来甜丝丝的?
于是她乖乖张开嘴,任由那温热的液体流入喉中。
啊,果然是姜汤。
喝了姜汤,再被人扶着躺下,可没过多久,刚眯了一小会儿,那初时被驱散的寒意仿佛变本加厉地卷土重来。
“冷……”她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可怜巴巴地拽着被角,“好冷。”
仿佛受了天大的罪过,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撒娇。
然后,她便感觉到身侧的铺盖微微掀开一条缝,一个带着惊人热度的身体钻了进来。随即,她被轻轻揽入了一个宽阔滚烫的怀抱。
那热度坚实而恒久,驱散了周遭无孔不入的寒意。
灼华在迷糊中下意识地往那热源深处蹭了蹭,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浓稠的黑暗里无声睁开了眼。
李寻欢保持着仰躺的姿势,他几乎一夜未眠。
不远处,那一对相拥而眠的身影,在这寂静而紧促的空间里,存在感惊人得几乎叫人窒息。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每一次清浅却交织的呼吸,都无比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牵动着某根紧绷的神经。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溯到不久前——当少女在昏沉中瑟缩着喊冷时,阿飞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手臂一伸,便将那瑟瑟发抖的身躯稳稳揽入了自己怀中。
动作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坦率。
李寻欢的喉头微微发痒。
老实说——那一瞬,他是想要出声阻止的。
为了那猝然袭上心头的、陌生而尖锐的刺痛……那是嫉妒吗?
亦或是为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关于礼教与分寸的陈旧信条?
那套他早已看透其虚妄、却依旧束缚着他的无形枷锁?
他不愿、也不敢深究。
‘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这个念头近乎蛮横地撞进他的脑海。
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执念也只维持了很短的片刻,很快又变成——
‘换做是我……大抵是没有主动伸出手的勇气的。’
他会权衡,会顾忌,会思虑万千。
他猛然间意识到——
原来,剥开那些浮名与虚誉,褪去‘小李飞刀’与‘探花郎’的风流外壳,他骨子里,仍是个懦夫。
李寻欢静静地望着头顶被黑暗吞噬的房梁,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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