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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星
天兴帝意味深长地看向化虚所指的方向,道:“依你所言,永昌郡主便是那孽星转世?”
“非也。”化虚眸底波澜不惊,他先看向的是段明徽,再面对御座的位置,“此卦所指的孽星乃是一体双身的妇人,永昌郡主仍是未嫁女,并非是孽星。”
此话莫说是天兴帝,就连张蝉也听得云里雾里。
众人迷茫之际,只见他上前两步,缓声说:“微臣方才所说孽星是一体双身的妇人,确实在此方位,只是不在郡主,而在——”
他抬手一指,张蝉偏头侧眸,正好对上身后聂嘉宁的目光,二人眼中的错愕如出一辙。
起初她猜测这个从未打过照面的国师是受人指使,有意针对于她。岂料他竟将这场僧卜的矛头指向聂贵妃,既如此动机和目的又是什么?
聂嘉宁的位置正好在张蝉的侧后方,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放肆!你……你竟敢污蔑本宫!本宫腹中乃是龙胎凤裔,何来祸国孽星之说!”
“贵妃娘娘稍安勿躁,微臣受皇上器重,二十年来在占卜问卦,预测吉凶之事上从未有过纰漏。微臣一心为国,娘娘若说微臣是信口雌黄,莫不是在暗指当今皇上受奸人蒙蔽,是个听信了二十年谗言佞语的昏君?”
聂嘉宁无措地扑向御座,哭喊道:“皇上明鉴!臣妾腹中并非是孽星,是他妖言惑众,污蔑龙嗣,求皇上为臣妾作主,还臣妾和腹中孩儿一个清白!”
张蝉一怔,她看向龙位上的九五之尊,苍老的面容沉在烛影里,依旧一言不发。
今日宫宴本就目的不纯,起初无端赐冠指婚,后又借僧卜生事,她恍然想起了什么,数日前她曾陪同聂嘉宁归府祭祀,当晚于聂家祠堂中撞见贵妃和聂桓二人之间举止亲密,不似寻常兄妹。
若说皇帝日日服用的长命丹有损男子元阳,有碍子嗣传承,就连聂家兄妹有染都只是她的猜测,至今并无真凭实据。
“启禀皇上,微臣确实观到很多东西,为保大周百年国祚,哪怕遭逢天谴,纵使情非得已,微臣也不得不泄露天机。”
“贵妃腹中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吸尽世间所有邪祟戾气度化而来的孽星。”
此话一出,段明徽的目光扫过这位得道高僧。
不知为何,化虚对上他的目光,这一刻竟会心生畏惧。
多年前也是如此,他在殿上一言定吉凶,因他一句话从而改变命运的人,便是段明徽和他的生母元贵妃。
“此胎克父克母,祸乱朝纲,一旦临世便会冲撞帝星,危及天下百姓,还望皇上定夺处决。”化虚说完,躬身一拜,言之凿凿的模样像极了直言死谏的忠臣义士。
“处决......”聂嘉宁浑身发抖,面如白纸,布满红丝的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
她挣开宫婢的搀扶,一手护住小腹,另一只手扯住龙袍的一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哀求道:“皇上,您信臣妾!臣妾怀的是您的龙种,并非是这个妖僧口中的孽星,是他故意构陷,皇上明察!”
天兴帝垂下眸,神情看不出是怒是怜,他摩挲着拇指处的碧玉扳指,殿内陷入死寂。
众臣齐齐垂首,无人敢动,亦无人敢言。
皇帝起身,眼神冰冷得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他掠过哭得梨花带雨的聂嘉宁。
“带下去。”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话音刚落,上前搀扶君王的安英眼神一偏,御座两旁的侍卫当即架起瘫软在地的聂嘉宁。
她的妆已经哭花了,浑身颤抖,鬓发凌乱,曾经最喜爱的金凤步摇脱落在地上,再度抬头望向帝王背影时,眼睛里是彻底的绝望。
*
宴席结束,众人草草散去。
宫道两侧的宫灯随风轻晃,烛影映在汉白玉阶上将张蝉和段明徽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段明徽走在张蝉身侧,依旧沉默。
殿中的喧闹犹在耳畔,皇帝最后下旨处置怀有身孕的聂嘉宁时,那种不由分说的冷漠几乎让她心闷得喘不上气。
“二位留步。”
站在宫道另一端的裴珉和段霈似乎已在此等候多时。
尤其是裴珉,他大步上前,冲二人一笑,“知道的是你俩被赐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刚参加完谁的葬礼呢。”
四人途径御花园,裴珉扬手让掌灯的宫婢退下。他先偏头看看这个,再侧身看看那个,终是忍受不了这该死的沉默。
于是他咬牙挤进二人之间,双臂一伸,揽住两人的肩膀,不着调的语气打破沉闷气氛,“行了行了,刚才那顿饭吃得我真憋屈。走!我请客,咱们上牡丹楼吃下半场去。”
“带上我!带上我!小舅公,我也要去!”段霈年纪小爱热闹,一听见出宫便缠着裴珉也捎带上他。
张蝉不禁莞尔,沉郁的气氛瞬间被他二人的嬉闹声打破。
四人走过回廊,再往前不远便是前不久刚被天兴帝下令封禁的毓庆宫。
她拉住段明徽的小臂,含笑道:“明徽,一起去?”
她当下觉得与其在冬至这晚让他归府一个人待着,倒不如和裴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喝一场,将心里那些不痛快全发泄出来。
段明徽止步,察觉她的用意,扯了扯唇角,“好。”
段霈特别会讨巧,踮起脚勾住段明徽的肩膀,笑道:“小叔叔,许久没跟你们一块玩了,咱们今晚把这些烦心事通通抛一边去,四个人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
裴珉挡住另一边的视线,应和道:“对对对,霈儿说的有道理。今儿个我这个做长辈的做东,谁也不许逃,非让你俩好好尝尝上回我珍藏的极品佳酿。”
三人有说有笑,十分默契地拉着段明徽转道,改往另一个方向出宫。
半道上,裴珉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徽,你是不知道,刚才听见皇上说要给你赐婚,差点没吓死我。”
张蝉“嘁”了一声,“给明徽赐婚,你吓死什么?”
裴珉戏谑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当然是替你操心啊。你难道不怕皇上把别家姑娘指给你的小十一吗?”
张蝉听到这话,心头莫名颤了一下。
分明是被裴珉说中的感觉,偏她是个口是心非的,略带羞恼地嗔了回去:“谁,谁怕了?”
裴珉还未出声,段明徽忽然伸手,牵住她的指尖微微颤动,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几乎都撞进了她的心里。
“我怕。”
“我怕极了皇上把你许给别人。”
那一刻,这双沉郁的眼睛里罕见地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
张蝉迟钝地回过味来,总觉得二人突然被赐婚这一事的起因不简单,“莫非你......”
“是我和太后娘娘达成的共识。”
“奴婢参见二位殿下,郡主,裴大人。”
段明徽正欲解释,一道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来者是康宁宫的福贞姑姑。
她匆忙上前,“郡主,不好了!太后娘娘听闻宴席上贵妃的事,气急攻心晕了过去,太医院当值的太医束手无策,事不宜迟,奴婢请您移步康宁宫为娘娘诊治。”
张蝉愕然,和段明徽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身随着福贞往康宁宫的方向走。
*
福贞将张蝉带到康宁宫门外,在她抬步入殿之前递来一条面纱。
“烦请郡主入殿之前先戴上面纱。”
张蝉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抬眼看见康宁宫的宫人脸上都系着这样一条面巾。
一个宫人从殿内出来,经过她时手中端着的铜盆中还飘着一条染血的白帕。
意识到不对劲的张蝉戴上面纱后立即入内,尚未靠近,就听螺钿孔雀屏风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宫女见永昌郡主到来,齐齐躬身行礼。
张蝉没来得及想为何福贞要借太后晕倒为由骗她至此,打眼瞧见寝殿内的场景,不由得心中暗惊。
短短七日,聂太后竟病得这副模样。
她眼窝深陷,面色憔悴蜡黄,稍动一动便会咳嗽不停,这症状似乎并非是先前太医所说的风寒。
福贞屏退殿内的宫人,将聂太后搀起身。
聂太后强撑坐起身,手臂搭在凭几上,话间有气无力,“你来了,坐吧。”
“姑姑,娘娘怎么病得这样严重?”
福贞搬了把绣凳过来,她垂下头,没有多说。
张蝉在榻边坐下,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将手搭在聂太后的腕上。
她静心思索片刻,道:“姑姑速派人出宫去请韩大人回来,娘娘的病不能再耽搁了。”
张蝉欲再嘱咐些什么,转头就见福贞顿在原地,眼眶通红。
她没来得及问原因,腕间忽然一紧,惊愕地看向凤榻上的人,“娘娘?”
“哀家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咳咳咳……”聂太后掩帕干咳,偏头示意福贞退下,寝殿内仅留张蝉一人。
张蝉看见她手中沾血的锦帕,道:“娘娘有什么话也得等病好再说,您若不想传唤韩大人,我这就去御药房配药,纵然无法痊愈,好歹也能缓症。”
她也是探完脉的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其中的端倪。
聂太后的病并不是太医院脉案记档中所写的风寒未愈,气急攻心。她近来消瘦不少,咳嗽不止,甚至痰中带血,分明是肺痨的症状。
“别去。”聂太后撑起身,看向张蝉,“哀家传你来,是有话要单独跟你说。至于哀家的病因,整个康宁宫只有你和福贞知晓,不可轻易透露给旁人。”
“娘娘想说什么?”张蝉低下眼眸。
“前线军务紧急,朝中没有能胜任的臣子,哀家成全明徽,为你二人赐婚,目的是让他心甘情愿地接下亲赴北境督军之责的旨意。”
张蝉与她对视,“所以先前娘娘说过给明徽的人情,便是指这个。”
“眼下皇帝信任聂桓,哀家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被他替换掉,如今并无可用之人,唯有明徽独善其身……”
张蝉声音冷淡:“从前娘娘可是说过明徽私藏皇孙在外,多年不愿回京,是包藏祸心,觊觎皇位之举。”
“哀家这一生错看了很多人,明徽便是其一。”
“前线战事不明朗,您这是利用明徽,让他送死。”
张蝉明白聂太后的意图,“此战若胜,是卢将军之功,娘娘担心其尾大不掉,利用明徽皇子的身份,亲赴前线督军,节制将领,制衡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由此也可顺理成章地为霈儿的将来铺路。此战若败,尚不说卢将军会因贻误战机,轻则罢官免职,重则流放处斩,就连明徽都会因此获罪圈禁,遭宗室除名。可不论结果如何,获利的始终是娘娘。”
张蝉看向聂太后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讥诮,“将人当棋子玩弄鼓掌间,一旦失去作用,则弃如草芥。皇上如此,娘娘亦是如此。”
聂太后静静地看着张蝉,“哀家并不是信任明徽,而是信你。”
“张蝉一介女流,尚不能领兵打仗,姑且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她不喜这样被利用,起身道:“娘娘病重又不愿就医,臣女虽是大夫,但对不配合的病人也没有办法。”
她正要走,忽太后被唤住,“皇上患有消渴症一事,你应该有所察觉了,是吧。”
话音落下,张蝉顿住,二人谁都没有开口。
聂太后的意思很明确,皇上时日无多已然不是秘密。
须臾,聂太后的声音平静无比,“事到如今,哀家也没什么好瞒你的,皇上的身子是他自己作贱坏的,玉蚕蛊只会乱人心智,一只母虫尚不足以要他性命。可他被兄长和聂桓蒙蔽,先是长生血后是续命丹,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死局。”
聂太后一早便和太医院的太医达成默契,原是皇帝执拗,听信佞臣妖僧谗言,杀害无辜之人渴求长生。即使取出潜藏体内多年的玉蚕蛊,算计段明徽的血,最终也会丧命于消渴症。
多年扶持换来的却是母子相悖的结果,也难怪聂太后想另立新君,重掌大权。
她早知诸事原委,却选择将错就错,放任皇帝的行为,千算万算只为不让权天子,到头来又无拨乱反正之能,如今在她撒手人间之前,欲再找个能收拾残局之人。
而这个人就是段明徽。
聂太后望着张蝉,“哀家之所以信你,是因为明徽这把刀太锐,锋芒毕露,需要有人为鞘。此前有太子,有慈云寺的和尚,现在也就只剩你了。如果明徽有称帝之心,那霈儿岂不……”
“娘娘和皇上难道对明徽没有一丝愧疚吗?”
张蝉开口打断她的话。
聂太后闻言愣住,不及回应,又听她道:“莫说明徽并无称帝之心,倘若真有,又能如何?”
“那他便是辜负太子,辜负昔年明熙对他的救命之恩。”
“好一个以恩相挟。”张蝉哼笑出声。
“你们拿他母亲的遗骸逼他,用他对明熙哥哥的承诺逼他,当明徽是什么?”她回首看向太后,“尚不说明徽是否真有此心,假使他有称帝之心,纵无母族相扶,我身为长平张家的家主,有父亲的私印在手,张氏一族倾尽全力也会助他。”
“你……”听完张蝉这番话,聂太后咳得更加厉害,“你岂敢如此,就不怕你父亲午夜托梦,怒斥你这是不忠不孝之举吗!”
“娘娘还要提我父亲吗。”张蝉无法克制,声色俱厉,“我父亲因何而故,娘娘不清楚,当今圣上以及娘娘的兄长国公爷,难道还不清楚吗?纵使托梦,父亲也应当去找当日谋害他的两位罪魁祸首,而并非是我。”
聂太后仰靠在凭几,不知是惊诧还是愤怒,躬身的瞬间呛出一口血。
张蝉没心思再待下去,她厌恶极了这座皇城,更加鄙夷这些拿她用来制衡段明徽的人。
殿内的动静惊动了守在廊上的福贞,她进门后含泪泣道:“娘娘,不妨对郡主说实话吧。”
聂太后阖目,嘱咐道:“本就是聂家欠她的,兄长是咎由自取。明日辰时,你拿着我的令牌出宫,将那件东西送往长平王府。”
福贞了然,担忧道:“如若郡主和平王殿下不愿,当如何是好?”
良久,只听聂太后道:“他二人是有心人,为了霈儿和明熙,也会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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