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小无拆

　　东嫤一骨碌就坐起来了，伸手去捧逯儿的脸，却被轻轻躲过，于是垂下手，不敢再有动作。

　　“逯儿，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不那样……”

　　“阿嫤，”卜逯儿打断了她，忍着咽喉里的酸痛，努力完整地说出话来，“你今天，是不是去了我走过的地方，找我？”

　　东嫤点点头。

　　卜逯儿于是又说：“相府、飞鸢阁、郡主府、悬济医馆、争渡宫，等你消息的那几个月，我也是这样，每天只能在这几个地方打转，我只有这些地方可以去，只能每天在这几个地方奔忙，才能喘一口气。”

　　“逯儿，我错了……”

　　“我好怕，”卜逯儿只是摇头，眼眶湿润发红，硬是忍住了，没掉一滴眼泪，继续说：“我只要一想到你不爱惜自己，就又会想起等你回京的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我太害怕了。”

　　从哽咽的喉咙里硬挤出话，喉咙会很痛，但这些和心痛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我第一次，收到你重伤不醒的消息时，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等回过神来，已经摔在地上，后来，连自己是怎么坐到桌边的，都不记得。”

　　这些事，她一直没打算跟东嫤说，为了不叫自己伤心，也不叫东嫤难过，但她现在已经够伤心也够难过了，不得不说。

　　“我那时候，想立刻动身，去西南，明鸥拦住我，说不如在京城，收消息还更快，我等了，密报每十日一封，没一封让我安心，你重伤的消息太可怕了，后来的每一封信，我都不敢信。”

　　东嫤听着，心疼得皱成一团，只能一个劲说：“逯儿，我错了……”

　　卜逯儿还是摇头，继续哽咽着说：“后来你回来了，我就努力，逼自己把那些日子全都忘了，只要你回来了，就都不算什么，我以为，一切都好了，可是，我没想到，你受伤是因为……”

　　明明知道自己身上有多少牵挂，她怎么能……

　　“我最近，又开始做噩梦，总是梦到你身受重伤，一直不醒，梦到你流了好多血，闭着眼睛不看我一眼。”

　　卜逯儿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还是强忍着兜在眼眶里不愿意落。

　　“我总是半夜惊醒过来后怕，坐好久才能想起来，那些都是梦，我明明也没有亲眼见过你流血受伤，为什么会梦得那么真实？”

　　硬忍着不要流泪也很累，但这些和分辨梦境与现实的疲累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我只要一想起，明鸥和影卫说的话，就会忍不住想，如果这次只是侥幸，还有下次怎么办，万一真的哪一次回不来，你就会丢下我。”

　　东嫤听着逯儿讲她因为自己如何心碎，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碎一回，看她强忍泪意的样子也心疼，看她硬抗哽咽的样子也心疼，懊悔得红了眼眶。

　　“逯儿，我知道错了……”

　　“你明明答应过我，你不守诺，我答应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做到了，可是，阿嫤当初明明答应我，万事以自己为优先，不要受伤，为什么，你不守诺？”

　　卜逯儿的语气里没有责怪，也没有质问，她只是如实陈述，然后问得哀切，但这话在二人之间已经算重，对东嫤来说更是无异于拷问。

　　最终，卜逯儿硬忍着没流下来的眼泪，东嫤替她流了，汹涌地从发红发酸的眼睛里四散滚落，像是比她出生至今流的都还要多。

　　“逯儿，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这样了。”

　　“你从小，练功就认真，根本不会急进，你告诉我，为什么几年不见，会变得急进，”心里已经有猜测的人，一定要听东嫤自己说，哽着嗓子逼迫，“你和我，说实话。”

　　东嫤自己伸手把眼泪抹了，可是心碎后，眼泪好像也变碎了，一直掉，抹了又涌，抹了又涌，让她连逯儿的脸都看不清，她只能流着眼泪回话。

　　“我想快点回京，我想家，也想你，我想快点回来，但是怀鹤门的内功心法高深，我嫌自己进益太慢，就日日苦练、愈发急进，师父也说我这样不好，可是我没当回事。”

　　想家吗，可是祝妍放心不下她，在她上山习武那几年跟着回了师门，此后几年就在京城和灵犀镇往返，有娘亲陪伴在身边，何至于想家想到要着急进益？

　　卜逯儿的眼泪最终还是流下来了，整个人一垮，哭出声来：“呜……是我，嗬嗯，原来都怪我……”

　　诚如江笠阳所言，拐来拐去，最后只会怪到她自己身上。

　　东嫤心碎得更彻底，连连摇头，求她不要这样说：“逯儿，不是，不怪你，是怪我，是我自己养成了不好的习惯，我在改了，我真的改了……”

　　“我……嗬，我不该，在信里说想你早点回来，呜……我怎么，嗬嗯，一直在害你……”

　　“没有，你明明是救我！”东嫤怕放任逯儿再胡思乱想下去，真的会让她崩溃，抱上去贴着逯儿颈窝，眼泪全往她脖领里流，“我之前在西南看到了走马灯，是真的走马灯，把从小到大和你相处的记忆全看了一遍，然后就想什么都不顾地睡过去，但是我听到你喊我，叫我不要睡，然后我就醒了，逯儿，你救了我。”

　　东嫤说完怕她不信，又松开怀抱，伸手给逯儿抹眼泪，边抹边说：“江笠阳说，我昏迷那两个月一次眼睛都没睁开过，但就是那一下，就是听到你唤我的那一下，我立马就醒了，逯儿，你真的救了我。”

　　眼睛被眼泪糊得看不清，东嫤伸手胡乱给自己抹了，又捧着逯儿的脸不撒手。

　　“逯儿，我在改了，你明明都看到了，我今天和那么多影卫交手没卖过一次破绽，也没受到一点伤，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我不会再让你伤心难过，以后不会再那样了，你能不能，能不能信我……”

　　卜逯儿呜咽着哭，看着东嫤泪流满面的恳切模样，又止不住地心疼，到底还是点点头，抱了上去，哭着跟东嫤说怕：“阿嫤，我连午觉都在做噩梦，我中午梦到你没醒过来，我真的，太害怕了。”

　　东嫤抱紧了，一个劲承诺：“我在，我在这儿，以后也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不会食言，我保证。”

　　卜逯儿午睡的时候不敢让东嫤进去看见，就是怕她知道自己白着脸惊梦又要担心，就连让她和影卫对练的时候，都没有提出让自己做人质，没有去逼迫东嫤证明她不会再为了同时救人和杀敌而置自身于不顾。

　　她一直闭口不言，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崩溃。

　　她太清楚担忧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痛苦，她将自己的感受和想法说出来不是为了让东嫤也感受到这份痛苦，只是心里太难受了，看着东嫤因为她一言不发而手足无措，也太心疼了。

　　两个人明明说过要一起整理，不要分开各自乱想的，所以卜逯儿最终还是说出口了，她真的很害怕，也是真的需要东嫤的承诺和安慰，如今这两样她都得到了。

　　两颗因为互相牵挂而破碎的真心总算揉在一起，被彼此的泪水重新浇筑，让汹涌的爱意再度捆缚，从此便不必再分什么你我。

　　不分你我的两个人抱在一起哭了好久。

　　好在心结已经全部解开，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隐瞒，约定以后也要坦诚相待。两个人的泪水最后又都止住了，只是眼眶还是红红的，面颊也是红红的，就连因情绪起伏而干渴的双唇也是红红的。

　　东嫤捧着逯儿的脸在哭红的眼睛上爱怜地亲，也被逯儿捧着脸爱怜地亲回去。两个人于是又在这你来我往的怜爱中破涕为笑，交换了一个诉说爱意的亲吻。

　　卜逯儿惦记着东嫤身上的伤，轻声问：“阿嫤，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伤？”

　　“好。”东嫤答应着，解开了衣襟。

　　卜逯儿待她剥到露出心口的伤疤就让她停手，眼睛凝视着那道伤疤。伤疤在心口的位置，挨着心脉，如今正随呼吸起伏，共心跳搏动。

　　贯穿伤创面不小，好在历经数月修养已经长好了，江笠阳的缝合做得很漂亮，桑白皮线紧紧牵拉，针脚细密规整，洞伤闭合成线缝，只留下一道平直的瘤痕。

　　卜逯儿伸手去轻轻摸，又生怕给人弄疼了，连嗓子都提起来，轻声问：“疼吗？”

　　“不疼，”东嫤想起来方才承诺了要坦诚，于是又补充说了很多，“当时很疼，我失血晕过去之后疼醒了几回，不过后来缝好了人一直没醒，也就感觉不到疼了，而且江笠阳医术好，我醒过来后也不觉得怎么疼，到现在已经好全，一点也不疼了。”

　　卜逯儿于是点头应“好”，然后躬身凑上去亲了亲那道疤痕，在东嫤因为心动而深吸一口气，致使疤痕跟着亲吻追的时候，又直起身来，让她背过身去，好让自己能再看看背面。

　　东嫤于是止了旖旎心思，听话转身褪下里衣，露出了背面的疤痕。

　　背面这道和心口那道一样规整漂亮，江神医妙手回春，医术真的精湛高超，不过背面这道要比心口那道安静得多，贴在肩胛以下一动不动，要不是知道它与前面的伤疤呼应贯穿，还以为无害。

　　卜逯儿照样轻轻摸了这道疤，再贴上去亲了亲，亲得这道安静的疤痕扒着脊背一抖，才轻声说：“阿嫤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东嫤以为她又在心疼，连忙穿好衣服不让继续看了，转回身抱着人应承：“好，我答应你，我已经知道错了，也决意会改，所以逯儿不要再难过了，看你难过简直比罚我还难受。”

　　“好，”卜逯儿回抱着，觉得哭过之后好累，连日惊梦没睡好，安下心后又觉得好困，于是卸力整个趴在东嫤怀里，说想睡，“或许，我今晚就不会再做梦了。”

　　东嫤于是说“好”，拥着人一起裹进被子里，搂着哄人入睡，接着她听见迷瞪眼的人在入睡前，呢喃着说了一句话。

　　“阿嫤，无论你我之间是谁做错了事，受罚的都只会是两个人。”

　　犯困的人嗓子黏，声音也不大。

　　离得近的人细细听了，心头震荡难言，心想不是的，一直以来都是自己在做错事，连累逯儿为自己伤心难过，心里也懊悔又难过，眼睛里就又洇出泪来。

　　“好，”她在逯儿眉间落下祝愿安眠、祈求好梦的亲吻，应道，“我记下了，睡吧。”

　　卜逯儿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情绪大起大落过一回，又连日没有得到休息，眼下真的太困了，闭着眼睛没有看到东嫤的泪眼，也没有听完东嫤的应答，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前哭了那么久，第二天醒来，眼皮没有不肿的道理。

　　两个人的眼皮都肿得老高，刚醒的时候甚至感觉连眼睛都睁不开，互相看到对方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于是两人没急着起，滚在被子里笑了好久。

　　东嫤起来叫水，把门外的影卫都吓了一跳，回屋洗漱后给逯儿拧帕子来敷眼睛，自己也并排躺下敷着。可前夜遭罪的眼皮哪有那么容易安抚，肿得像是泡了水，甚至亮亮地在反光。

　　两个人揭了帕子起来，看着彼此的模样又笑了一轮。

　　东嫤前一晚在逯儿入睡之后，又自己悄悄掉了一会儿眼泪，所以早上起来眼皮比逯儿肿得厉害，被笑得狠了，就按着人耍赖，听逯儿笑一下就要亲一下，直亲得闭上嘴才消停。

　　这逗趣的玩乐悄悄变了味，东嫤看逯儿安静下来，便轻轻覆着碾了一会儿，可是逯儿故意不张嘴，她于是又委委屈屈抱怨：“逯儿坏！”

　　肿着眼睛装可怜，成效可大打折扣。

　　“嗯？”卜逯儿懒洋洋拖着鼻音应，知道她在抱怨什么，于是扬起眉毛来笑，最后还是张了嘴，“哼哼，啊。”

　　东嫤这才心满意足，又钻又探讨安慰讨了个够本，过后趴着给逯儿当被子，黏黏乎乎撒娇：“逯儿真的好坏，以前没发现呢？”

　　卜逯儿于是又哼哼笑：“那怎么办？”

　　“坏我也喜欢！”东嫤撒着娇闷头往逯儿颈窝里钻，直把人逗得又忍不住咯咯笑。

　　两人笑够了才起来，反正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消不了肿，总不能在屋子里待一整天。

　　整理好出门，去吃饭的时候遇到昨天累趴下的影卫。心思活络的姑娘们看出来她俩重归于好，知道已经把别扭全部说开，也没过多关注眼皮让人难堪，只是个个抱怨嫤姑娘昨天太认真，一点水都不放，今天起来全都腰酸背痛。

　　东嫤于是又哈哈大笑着给影卫们赔礼，说昨天与诸位切磋时发现了不少破绽，反正今天都会窝在争渡宫等眼皮消肿，一会儿要是姐妹们无事，可以再聚到坝场中让自己帮忙指点。

　　早饭吃得简单，急着跟东嫤请教指导的影卫们又齐刷刷奔出饭堂，围在坝场边乖巧等待，一个一个上去讨教。

　　岑夫子看两个丫头都盯着肿泡眼，但彼此间气氛又和美更胜从前，心里也明镜似的，为她俩松了口气。

　　卜逯儿见岑夫子也来看稀奇，打过招呼，对长辈的调侃也应得规矩：“让夫子见笑，昨日傍晚没能与夫子畅聊，还有些遗憾。”

　　“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你这丫头对上我这种老古板也变得古板起来了，”岑夫子觉得这丫头太机灵，对人说人话，对鬼说鬼话，面对自己时不比面对别人时随意，还有点儿不高兴呢，“叮嘱的话昨日也已经说得够多，学堂里的考生经你执言一激，个个斗志昂扬，你与公主都无需操心。”

　　卜逯儿听了这话，看着东嫤在场中与影卫们切磋交流的身影，诚恳坦言了自己和越明鸥的担忧。

　　“如今只剩三个月时间准备，这是科举对女子放开后的第一次秋选，也是给世间女子树立榜样的唯一机会，我们的成败在此一举，即便准备万全，恐怕不到放榜那日都放不下顾虑。”

　　“罢了，知道你们不是因为不相信考生而担忧，那便担忧着吧，剩下几个月只管交给我们，且看结果。”

　　卜逯儿于是转头道谢：“有岑夫子一诺，我们便能宽心许多，多谢夫子。”

　　“这不仅是你和公主的事业，也是我的事业，何必言谢，”岑夫子摆摆手，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面，遂夸了东嫤一句转移话题，“嫤丫头一来，这争渡宫里的武夫子都能歇息了。”

　　卜逯儿没应承也没谦虚，只是笑。

　　岑夫子抿出一点不同寻常的气氛便站不下去，也觉得自己方才说过那么一番话，继续站在这儿看热闹荒废时间有自食其言之嫌，最后打了声招呼就往学堂那边去了。

　　卜逯儿送走岑夫子，又转回来继续看东嫤，看她指导影卫非常细心，将昨天发现的破绽一个一个拆开来说了，告诉影卫遇到被抓破绽的情况要如何应对化解。

　　同时也看到她指导影卫的时候特别小心，即便是接影卫示范下的佯攻动作，也往旁边一错身就躲了，不让影卫出招时碰着自己。

　　知道彼此间的承诺被时刻记挂着要信守，卜逯儿就特别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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