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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六)
来人哈哈大喜,爽朗带着清冽,是介于少年与青年的声音。
薛省一眼就认出来了,屈明潇。屈家的少主,未来的宗主。
上一世的屈明潇年纪轻轻坐上了宗主之位,手腕颇高,没靠前宗主的帮忙,硬生生震住了家里的那群长老弟子。
带领弟子一生镇守在妖界边界,磊落光明,铮铮傲骨。
而其传闻此人十分的刚正不阿,不苟言笑,被称为芙蓉城的泽地明珠。
可惜这颗明珠,也是蚌中的沙砾历经了无数的打磨,他的结发妻子在产子时血崩,留下一子,此后再无娶妻,带着襁褓孩子镇守在妖界的边缘。
在妖界立下赫赫功劳,有他镇守的地方,妖魔退守千里。
被天下人颂赞,三尺青锋怀天下,一骑白马开吴疆!满地风沙里,箫郎吹笛,是否在思念亡妻?
芙蓉城箫郎不吹,佳人故去,满地黄沙烟,此身行作稽山土。
可现在,除了薛省,谁也不知晓。这位令妖界妖魔闻风丧胆的屈宗主,此时正恣意的笑着,说:“江矜远,道天路历练也不叫和我们太不厚道了,我特来讨杯酒喝!”
道天路历练是可以和人一起,不过难度也会随即拔高,薛省内心刚浮现一个人的名字,他就从后面架着马从后头出来了。
青年一席蓝色衣袍,容仪如溪,明净柔和,但他眉弓上扬,又不苟言笑,柔和里便掺杂几分不易接近,距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
他家向来重礼节,到了苛刻的地步,比起三清还严重几个度,青年翻身下马,对着江泽离一礼,“江公子。”又对着江风晚遥遥一礼,“江姑娘。”
无不妥帖,无不完美。
但薛省看见他后背都在发颤,是他!
当家晚玉族独子,晚玉族未来的宗主,更是和江风晚喜欢之人,楚玉衡!
想到楚玉衡今后的颓废,薛省无限愧疚,无间里鬼怪们声音狂怒又狂喜的嚎叫,“死了,哈哈哈!死的好,都死了!薛梦成你看似身坐高位,拥有一切,实则一事无成!没人需要你,人人惧怕你,你就是一个灾祸!薛家、师傅、亲人爱人朋友敌人都死了,对了,就连你喜欢的人也要杀了你。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薛省你说你活得像不像是个笑话,哈哈哈哈!”
他趴在地上哀嚎,眼泪大把大把地掉,那年他也不过二十出头。鬼怪啃食他的血肉,发泄他们腐朽的灵魂。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没人告诉他,三清和师傅只告诉了他阳光道怎么走,没人告诉他独木桥怎么走。
他只能趴在地上痛哭,任由鬼怪撕扯身体,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做。
最后是谢染昀拼着命把他拉出了鬼间,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怒道:“要死就死,拿去喂鬼,你想得倒是美!”
临走前鬼怪不忘下诅咒,“薛梦成,你身边的都会死,你也不例外,你就是灾星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这是诅咒,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为谢染昀死了,在他身边的人都死了,也是那一年嗜血将军拼了命,断了魂。
此后雨枝国,一脉断绝。
薛省闭上眼睛,指节青白,骨头缝都在发颤。
那些在无间的妖怪仿佛爬了出来,对着他破口大骂,“薛梦成,你早死了,你还在这做白日梦呢,你师傅,朋友都被你害死了,你根本就没有……”
岂料这时,一只温暖的手,探入他的手中,驱散了丝丝寒意和无间的鬼怪。
他语气颇为生气,“手都这么冰了,下次天冷还不穿衣服,小心我罚你去抄书。”
薛省颤抖着手,眼睛里面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尤怜,我做噩梦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如果他早就已经死了,如果你没有心悦我,那我,那我该怎么办啊?
众人注意力都在屈楚二人身上,没人注意到他们,尤怜搓热他的手,道:“梦里梦外我都在,薛梦成多大的人了,还做噩梦?白日做梦?”
他细细地笑着,月光柔和。我知他的,他不常笑。
薛省眼睛瞟向窗外,说:“可,现在是晚上。”
尤怜脸也没垮,就嘴角抽了抽,镇定自若道:“晚上做梦,这个时间也早了。”
薛省:……
许久静谧之后,他说,“薛梦成下次还敢掉眼泪我打你,难看死了。礼物自己去找,高兴点。”
少年点了点头,柔和的烛火中,眼角是淡淡的绯红,极难可见。
虽然说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心中还是不免震惊,更多的是一股暖意。
实实在在的一股暖意,尤怜在后院给他挖了个暖泉,很是精致布了法阵,旁边还挂着木牌子,上面写着薛省专用,刻了一只小狐狸,像水芙镇花树下那只,也像夜游国那只。
不是临时所起,是一开始就布好了。算着时间应该是他们前脚刚走,人后脚就来修了。
他记得去夜游国之前他是不知道自己怕冷的,他也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是水芙镇他出去疯跑那次?可他好像也没说过。
薛省不自禁的勾起了唇,这人,还真像他自己所说,他,很好。只不过太好了,让他有危机感了,他也想变得更好。
其实他也能很好,在以前一切都没有变的时候,在他还是躺在祖母母亲怀里撒娇时,他的梦想是拯救苍生,天下再无疾苦病痛,人人安乐。
刚开始流落街头的时候,他也始终相信邪不压正,天地坦然。可流浪得越久,见识的人间冷暖也就越多,他满目疮痍躲进深山,遇到了师傅,和一群很好的人。
前世,想握在的东西太多,仇恨和欲望裹挟了他的双眼,从小想要拯救苍生的娇娃娃,少年时在大宗门习得仙法,听的邪不压正,君子坦荡荡的教诲。
青年走得是修仙降妖除魔,惩恶扬善之道,是跨过道天路的真君。但也是没想到最后头来,他一个也没用上,成了毁天灭地,人人闻之色变的嗜血将军。但要问他有没有后悔,我想他不会后悔。
仙家仙家,山于人前,上界很多人都不会这个意思了。未分三界前,人人皆能是仙侠者。三界之后,三界隔着巨大鸿沟,人对于缥缈的仙家,触感不再那么真实,反而不如对鬼怪来得熟稔。
薛省记得在前世有一段时间,下界世面上流行关于上界的话本子,都是些情情爱爱,男女主是某某的当家人或是那个地方的继承人。
都是这种类型,通体读下来没什么异常,是很不错的闺房小姐读物。可结合当时的环境就能品出不一样的味道了。
薛省记得那时是上界宗门氏族势力洗牌,而恰好妖族鬼族闹出了不少的乱子,大宗门都忙着在轮洗中占据优势,自然没空管下界的事。
薛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转头去找别的东西了,他倒是想要看看这块木头,嗯……薛省在脑海里斟酌一下用词,从刚才的表现来看也不是木头,那还是木头吧。他在心中默默敲定。
暖木头。
他倒是想看看这块暖木头,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符纂孤本,剑法刀剑,甚至还有小孩喜欢玩的无一不是他的心头爱,更难得是还有一本描述地方糕点的食谱。这暖木头,真是暖心坎里去了。
想着想着,薛省的心思便歪了起来,心想这个时间还没睡,来个突袭!
说来他们这里也近,离课堂和六瑶都远,按薛省的话说都属于发配流放。虽然远,但也清净,不会被人打扰。
没多远的路,下了雪怕冷的人脚趾头都开始发寒气,好在不远,一转眼就看到棠梨花中隐没的一盏灯,像是风雪之后的归途。
薛省心中一暗忖,这么想也没错了,越想越高兴,他俩或许是缘分天注定,挡都挡都挡不住。
前世,被挡过无数次的某人原地哭泣。
此刻尤怜正挑灯夜读,他看上去有些疲乏,手支着额头,烛火打在脸上,温和白皙的皮肤显露无遗,如同枝头即将睡去的棠梨花。
也不是铁打的人,同薛省合力灭阴灵,在夜游国几天也没歇着,去看哪里需要救助,布渡灵阵渡化惨死在阴灵手下的怨魂。
他的手却是一页翻着书,抗住疲劳,一会拿着药材放在鼻前闻了闻,这书显然是本医书。
尤怜受伤了吗?怎么可能!他想起薛省欢送会那双有些水光盈盈的眼,在床上左右翻滚,始终睡不下。
辗转反侧,索性就起来。
找来江风晚闲暇时留下来的医书和药材,薛省他那么怕冷,要好好调理。金灵道人医术精湛,应该不会不知道他怕冷。
这个确实是真不知道,因为金灵道人自个就不喜欢冬天,每到了秋天,就把他往春的地方带,年年过得都是三季,没有冬季。
尤怜正思索着要配哪种药,忽然,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
尤怜翻书的手瞬间愣住,他疲惫地揉了揉双眼,太累了吗?耳朵都幻听了,这个薛省还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又一声响起,尤怜能确定这不是幻听了,转过身面向传来声音的木窗。
因为是支摘窗,外面的人打不开,只能从里面打开,外面人的声音从窗缝里透进来,“尤怜。”
他讨厌意料之外的东西,打了突击,尤怜却没感到生气,反而胸腔跳得快些,困乏的睡意消散不少,放下医书,嘴角浅薄的笑意或许连自己都没发现,走过去,拿起棂条支开窗子。
薛省蹲在窗外,其实他大可以走门的,光明正大地迈进去,可他偏生来些隐秘心思,折下一朵枝头飘着薄雪的棠梨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像极了某人。双手护着,一路护到了尤怜窗前。
夜里的风雪涌进来,少年的面庞冻得有些微红,手上还拿着一朵沾了雪的棠梨花,明明那么怕冷,笑容却灿烂无比,“雪人,我是你的小雪花,要和我一起堆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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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映卿卿如唔,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吾作此书时,尚是世间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阴间一鬼。出自《与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