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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胥元七十九
西院的下人们聚在院子里,个个神情担忧。霜玉在前头来回地走,扰人心慌,她也想停下来,可一停就止不住地更着急。
他们这些人只能在外头干等着,三个时辰了,屋里差人每个时辰出来一回,每回端一盆新的鹿血再进去,里头什么情形一个字也不说。
开年朝会上的桩桩件件随着处置睦氏的圣旨一道传到了王府,真相让每个人心惊。
在此之前,他们只道王爷是驰援南境去了,崇达将军战无不胜,定能平安归来,谁也不承想那平安归来的背后竟是死里逃生,这大半个月里王爷瞧着哪有什么异样,谁又知……
吱呀一声,屋门再次从里头打开,这回出来的终于是御医署的医官们,总管连忙迎上去,焦急问道:“大人们,王爷如何?”
三位医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一致地闭口不言。
总管心中凉了半截,还未再开口,霜玉便已等不及地催问道:“主医大人,您说话呀,王爷究竟怎么样,那乌毒有解么?”
主医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霜玉脸色一变,突然怕听这个答案了,绕开人率先奔进了屋。
总管接着问:“大人,王爷他……”
主医摇了摇头,只道:“今日王爷须得歇息了,明日我等同一时辰再来,还请再备好新鲜鹿血。”
说罢,几人躬身告辞,最终也未给出一句让人能安下心的话。
众人蜂拥进屋,只见王爷身披狐裘坐于榻边,一身整齐的素衣,脸上血色全无,虚弱疲惫至极,似乎连那么静静坐着都已是勉强,霜玉半跪在他跟前,无声抹着眼泪。
戊宁缓缓抬眼看了看这一屋子的人,无奈道:“行了,本王这不是好好的么。”
大伙儿哪曾见过王爷这副模样,屋里哑然一片,总管欲言又止,明明有许多想说想问的,却全然不知如何开口。
戊宁发愁地吊吊眉,又朝霜玉道:“差不多得了,你这是哭丧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命不久矣。”
“王爷……”霜玉一抽一抽地说不好话。
戊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耐心等了一会,等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语,无奈,作势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
他又抬眼瞧了一圈,虽未说什么,可大家心领神会地四下寻找,却都面露疑惑,俞衡没在这。
方才他分明随众人一道在院中等候,一刻也未离开过。
此时王府大门前,俞衡追上了人,唤道:“大人们,请留步。”
三人闻声回过头来,俞衡微微颔首,“请问大人,王爷身上毒势究竟如何?”
那主医是认得俞衡的,略显为难道:“臣等定会尽力。”
“大人,您不必含糊实话,眼下无旁人,您但说无妨。”
“王爷不许臣等多言,可您是……”主医叹了口气,犹豫半晌,沉声道:“王爷中毒的时日太久,经络之损许多已无法逆转,身上尤其腰背脊柱一带,知觉或麻痹或迟缓,平日的起居行止应无大碍,只是若想精进武艺、征战打仗,如今恐是……已至极限了。”
俞衡稳了稳心神,强作镇定道:“拔毒可还顺利?”
“乌毒喜阳血、热血,臣等以雄鹿之血拔毒,不过是用血将毒引出来,但鹿终究是畜生,见效甚微,若是一个劲地放血,王爷身子亦撑不住的。此番拔毒急不得,王爷恐怕得吃不少苦头,循环往复,耗上一月半月了。”
“太慢了,用人血呢?”
三位医官闻言皆是一愣,主医闪烁其词道:“人血……有违医伦。”
俞衡点点头,不再多问,郑重道:“王爷的身子,拜托三位大人了。”
“是,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俞衡回到屋里时,见到的便是那副难以言说的场景。众人的脸色一个赛一个地难看,全都沉默不语,霜玉别着脸在哭,戊宁的余光瞥见他,遥遥看他了一眼,便低下头道:“好了,臭丫头,哭个没完了,本王疲累,还得花心思哄你。”
霜玉抹去泪水,顶着一双通红的眼问:“王爷此刻便歇息么?还是想吃点什么?奴婢去给您做。”
“你亲自做呀?”
“当然。”
戊宁故作意外地一挑眉,想了想道:“本王眼下想吃点甜的,最好是嚼也不用嚼,入口便能咽下去的。”
“那奴婢给您做蜜枣银耳羹怎么样?食材厨房都备着现成的,两刻,不,一刻便好了。”
“去罢。”戊宁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温声对众人说:“都别围在本王这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瞧你们一个个哭丧着脸,还怪让本王不落忍。”
“王爷您……”总管上前半步,想说点什么吉利话,却又觉得什么话都不合适。
“本王吉人自有天相,会好起来的。”戊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替他将话接了下去。
总管面露尴尬,赶着人陆续退出去了。
方才人满为患的屋子中只剩下两人,清净,安静。
戊宁紧了紧身上的狐裘,率先开口道:“过来。”
俞衡依言上前,他看起来倒是平静得很,不如霜玉那般伤心,也不如总管那般忧心。他沉默地瞥了戊宁一眼,来到他面前缓缓跪了下来。
戊宁心中有些没底。
这一身乌毒对俞衡来说早已不足为奇,他开口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会用什么语气,戊宁猜不到,但直觉不会好听。
毕竟,还是又骗了他。
俞衡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戊宁的眼眸,深深地看了许久。中间他欲言又止了许多次,张了口又抿起唇,较劲挣扎之后,还是没能憋出半句话来,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
戊宁一怔,俞衡这笑让他摸不着头脑,他愣了好一会,狐疑问道:“笑什么?”
俞衡摇了摇头,笑着笑着便只剩苦涩,他伸出手抚上戊宁的脸,拇指擦过他苍白的唇,涩声道:“小的日后若是再信您半句话,就是天底下最活该的傻子。”
戊宁脸色一僵,攥上俞衡的手,将脸庞贴去他掌心里,轻柔地蹭着,“别胡说。”
俞衡牵了牵嘴角,笑得勉强,闭上眼,一呼一吸就跟刀子似的往心上划。他真想剖开戊宁的胸膛,看看里头那颗心究竟是用什么做的,也是一样的血肉么?也是热的么?也知道疼么?
“王爷,您究竟,有没有心哪?”
戊宁轻叹了口气,道:“没有,有过的一丁点,也都给你了。”
俞衡低下头,只觉哭笑不得。他垂着脖子耷拉着肩,一副颓唐的模样,唯有那只手还未抽回来,让戊宁攥得紧。
戊宁望着他,人明明就在看得见摸得着的眼前,心头却说不出地空落。
“他们在本王背上也开了两刀。”
俞衡埋着脸,没有反应。
“拔毒很疼。”
俞衡仍是一动也不动。
戊宁捏了捏手中的指尖,“你亲一亲本王,本王就不疼了。”
等了好一会,俞衡总算动了动,他始终垂着眼,目光避开戊宁的视线,几乎是敷衍地仰起头,将唇凑去了戊宁唇边。
戊宁尝到了那唇缝里苦涩的咸味,一丝一丝往他心里钻。
他扶上俞衡的头,不容抗拒地吻了回去,他舔去俞衡唇上苦楚的味道,咽过喉,吞下肚,不留缝隙地浸润这个人,一同喘息。
俞衡环上戊宁的脖子,愈抱愈紧,愈抱愈紧,堪堪招架的唇齿间,无声叫嚣着心疼和委屈。
他还是悄悄睁了眼。
他就是最活该,就是天下第一号傻子。他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哪怕是两情相悦,也会这么孤独。
……
霜玉端着熬好的银耳羹,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在远处多瞄了两眼,轻咳一声,佯装清嗓子,才若无其事地迟迟走近。
俞衡听见声响一个激灵,立马挣开戊宁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去,背着人慌忙整理衣衫,抹眼睛擦嘴角。
“王爷,银耳汤熬好了。”
屋里古怪地背对着主子站了个人,霜玉目不斜视,看破不说破。
戊宁尝了一口,打趣霜玉几句,二人一如往常地说着话,旁若无人。
俞衡别过头去,将红透了的耳廓往阴影中藏了藏。戊宁低下头,甜蜜蜜的一口银耳羹,盖过了嘴里的苦涩。
戊宁腰背两侧新添了两处刀伤,敷了伤药,躺不得趴不得,只能侧卧着。
夜烛一熄,帷帐一放,床榻上黑灯瞎火,二人相对而卧,谁都不出声。
戊宁的胳膊没一会便钻进了俞衡的被窝里,将他的手紧紧抓着,抓到二人中间来。俞衡抽手无果,在黑暗中无奈睁了眼。
“小的又不跑。”
“你离本王太远了。”
“远?”
“平时你都在本王怀里。”
俞衡不禁失笑。
戊宁不满地睁开眼,“又笑什么?”
“笑您自个儿不争气,还怪小的离您太远了。”
戊宁静了静,紧接着便要伸手将人拽过来。俞衡先他一步挪了挪身子,离他近了一些,一手抵在他胸前,道:“如此行了罢?”
戊宁索性将俞衡另只手也拉到胸前一块抓着,俞衡用指头拨了拨他的衣襟,幽声说:“原来您不脱衣衫是这个缘故啊。”
“什么?”
“脱了也要将小的的眼睛蒙起来,这么担心让小的看见您的背?”
戊宁沉默了一会,迟疑开口:“你,一早知道?”
俞衡不以为然地努努嘴,指尖顺着戊宁的胸膛而下,停在他肋下的伤处附近,“小的日日给您换药,再傻也瞧得出来,这伤有过好转的迹象,反反复复,古怪得很。后来回了王府,您瞒不过小的了,索性让小的来给您落这毒,伤处也愈发严重了。若说小的知道,也就是知道这么多而已。”
面对面的黑暗中,不会有回应。
俞衡勾起嘴角,自嘲地笑笑。
他明白戊宁不会再哄骗他什么了,因为没必要了,他是那千千万万天下人中的一粒尘,蒙王咎由自取,睦氏消亡,结束了,他没事,戊宁也……没事。
睦炎伏诛的消息传至兵营时,他差点没躲开迎面刺来的长枪,让三白翻下了马背。桢少子自墓穴出逃,得昱王接应庇护,睦炎眼见旧事败露,先灭口蒙王,再投毒昱王,后遭手下人出卖,奸计终未得逞……戊宁果然将一切都摆平了。
听闻睦炎处刑的那一日,戊宁回府时脸色极差,他几乎以为是刑场上出了什么岔子,可人都到了门前,却终只是在屋外守了一夜。
这几日他很识趣,不闻不问,耳聋眼盲,应当是没让戊宁为难。
其实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似乎已然没了感受。只记得那一日兵营天边如火的夕阳让他如释重负,也心如死灰。
俞衡将手掌覆在戊宁的伤处,隔着一层衣料,沉默良久,若有所思。
他看不清戊宁的脸,只是无神地望着一片虚无,喃喃道:“王爷,您还是您么?”
帐中寂静,戊宁不回答他。
“俞衡,你唤本王一声宁儿罢。”
俞衡眸中一晃,指尖轻轻颤了颤。
相持了很久,头顶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俞衡掀开被子,又揭开戊宁的被子,一股脑钻了进去,紧挨着戊宁躺下,将头靠去他怀里,近乎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那股令他安心、忘却一切的味道。
竟也变得有些陌生了。
他抬起头亲了亲戊宁的下巴。
这似乎是他如今唯一能为戊宁做的事了。
翌日,御医署的人前来王府继续为昱王拔毒。
这日的鹿血稀薄、色浅、腥味淡,医官们只瞧一眼,脸色皆变。面面相觑后,只得硬着头皮,装作不曾察觉。
鲜血温热活络,乌毒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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