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匪石

作者:云端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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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劫14


      云初见没有回答秦卿许那句近乎绝望的反问。

      他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仿佛穿透了秦卿许强装镇定的外壳,看到了他心底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渊。

      然后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盏早已微凉的茶杯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挲着,仿佛在掂量着什么。

      雅室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的市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秦卿许的心悬在半空,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是雷霆震怒还是冰冷的疏离。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撞击着耳膜。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云初见忽然抬手,将杯中剩余的、已经失了温度的茶汤,仰头一饮而尽。

      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放下空杯,杯底与紫檀木茶案相触发出清脆的磕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茶凉了。”他淡淡说了一句,声音听不出情绪。

      随即他站起身,常服袍角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

      “随朕出城一趟。”

      出城?

      秦卿许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和不解。

      在这种时候?

      在刚刚问出那样尖锐的问题之后?

      陛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张了张嘴,想问去哪里,为何而去,但看到云初见已经转身向门口走去,那背影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他只能将所有的疑问硬生生咽了回去,慌忙起身,快步跟上。

      没有浩荡的仪仗,没有繁琐的扈从。

      只有影七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备好了一辆外观朴素却内里舒适宽敞的马车,以及两匹神骏非凡鞍鞯齐备的骏马。

      云初见甚至没有更换更为正式的服饰,依旧穿着那身常服,便径直登上了马车。

      秦卿许怀着满腹的疑虑和不安,跟着上了另一匹马。

      影七亲自驾车,一行人悄无声息地驶出清韵茶楼的后门,汇入京城午后喧闹却无人注意的车流,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马车驶出巍峨的京城城门,喧嚣的市井之声渐渐被抛在身后。

      初夏的风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和阳光的温度吹拂在脸上,稍稍驱散了秦卿许心头的阴霾却无法化解那深重的迷茫。

      他骑在马上默默跟在马车旁,目光掠过道路两旁绿意盎然的田畴和远山如黛的轮廓,心中却是一片乱麻。

      陛下究竟意欲何为?

      那幅图的问题就这样悬而不决了吗?

      还是说,此行便是最终的裁决?

      一种近乎悲壮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马车驶入了一片占地极广林木葱郁的宽阔地带。

      此处名为北苑猎场,乃是皇室春秋围猎、习武演练之所,平日有重兵把守,闲人免进。

      今日显然已被清场,偌大的猎场显得异常空旷寂静,唯有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清脆鸟鸣。

      马车在一处视野开阔、绿草如茵的缓坡前停下。

      云初见率先下了马车,站在坡顶,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和茂密的丛林。

      阳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竟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飘渺之感。

      影七早已无声退至远处警戒。

      秦卿许勒住马缰停在坡下,仰头望着那个背影,心中愈发忐忑。

      忽然云初见转过身,目光落在秦卿许身上,唇角勾起近乎顽劣的弧度,与他平日沉稳威仪的形象大相径庭。

      “在此等候。”他丢下这句话,便转身朝着坡下一处早已搭建好的、供皇室休憩更衣的简易行帐走去。

      秦卿许依言下马,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暮春的风暖洋洋地吹着,草叶摩擦着他的靴子,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望着那顶紧闭的行帐,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种莫名的、强烈的预感,如同地下奔涌的暗流,冲击着他的理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秦卿许几乎要被这无声的等待折磨得心神不宁时,行帐的帘幕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掀开了。

      下一刻秦卿许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猛地收缩到针尖大小,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僵立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从行帐中走出的,不再是那个身着常服清贵闲雅的年轻公子。

      而是一个活生生从潜龙在渊图中走出来的、烈焰般的少年。

      云初见换下了一身素雅,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如火般灼目、鲜艳夺目的红衣劲装。

      面料是挺括的暗纹锦缎,在阳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

      剪裁极其利落贴身,紧束的玄色宽腰带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身,袖口和裤腿都用同色腕带利落地扎紧,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矫健如豹。

      他墨色的长发也不再松散束起,而是用一根简单的、与腰带同色的玄色发带高高扎成一束利落的马尾,额前几缕碎发随风轻扬,露出了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此刻熠熠生辉、锐利如鹰隼的琥珀色眸子。

      那眉宇间,平日被沉重国事和病弱身体压抑着的、属于少年人的飞扬神采,此刻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自信与不羁。

      更令人震撼的是他背上斜挎着一张造型古朴线条流畅的乌木长弓,弓弦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寒光。

      而他手中牵着一匹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神骏非凡的西域良驹。

      白马配红衣,色彩对比强烈到了极致,在碧草蓝天的映衬下,构成了一幅冲击力无比强烈的画面。

      这……这分明就是那幅潜龙在渊图的再现。

      不,甚至比画中更鲜活,更夺目,更……惊心动魄。

      画是静止的,是记忆的烙印,是隔着时空的遥望。

      而此刻,这个人,这身装束,这匹马,这张弓,就真真切切地、鲜活生动地站在他的面前。

      阳光为他镀上金边,夏风为他扬起衣袂发梢,整个天地仿佛都成了他的背景板。

      秦卿许彻底看呆了。

      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抹灼热的、仿佛能燃烧整个世界的红色身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如同战鼓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奔涌着冲向头顶,让他脸颊滚烫,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受任何理智控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沦陷。

      云初见牵着白马,步履沉稳地走上缓坡,来到秦卿许面前。

      他看到秦卿许那副目瞪口呆、仿佛魂飞天外的模样,那双锐利的琥珀色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戏谑的笑意。

      他微微扬起线条优美的下巴,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张扬,语气玩味地开口,声音清朗,穿透了秦卿许混沌的脑海。

      “怎么?秦卿许。”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秦卿许呆滞的脸上流转。

      “看朕……看得呆了?”

      这声询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秦卿许所有的伪装和防线。

      秦卿许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颊瞬间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他慌忙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脏却跳得更加厉害,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请罪,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破碎的音节。

      “臣……臣……”他窘迫得无地自容,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看着他这副慌乱无措、与平日沉稳判若两人的模样,云初见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却也没有再继续调侃他。

      他利落地翻身跃上马背,动作流畅潇洒,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力量感。

      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僵立原地的秦卿许,将手中另一匹较为温顺的枣红马的缰绳抛给他。

      “上马。”他的命令简洁有力,不容置疑。

      秦卿许几乎是机械地接住缰绳,依言翻身上马。

      动作有些笨拙,远不如云初见那般利落。

      他坐在马背上目光却依旧无法从前方那个红衣白马的身影上移开。

      云初见轻轻一夹马腹,白马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四蹄腾空,如同一道红色的闪电,朝着猎场深处那片开阔的草甸疾驰而去。

      衣袂翻飞猎猎作响,马尾飞扬在身后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

      秦卿许下意识地催动坐骑,跟了上去。

      暮春已然有些微暖的风迎面扑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他望着前方那个在阳光下纵情驰骋的红色身影,看着他时而俯身贴紧马背,与坐骑融为一体,速度惊人。

      时而直起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天地,带着一种无拘无束的快意。

      时而又猛地勒住缰绳,白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而他稳坐马背红衣如火身姿挺拔,如同降临人间的战神。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极致的力与美,充满了鲜活蓬勃的生命力。

      这与他印象中那个在深宫批阅奏章时眉宇微蹙的年轻帝王,那个在病榻上苍白脆弱需要人忧心的掌权者,甚至那个在祭天大典上威仪天成、却背负着江山重量的皇帝,都截然不同。

      这不是皇帝云初见。

      这是褪去了所有身份枷锁、所有责任重负、所有病弱表象的,最本真、最鲜活、最耀眼夺目的云初见。

      那个只存在于画中、存在于他隐秘想象中、存在于遥远记忆里的,鲜衣怒马、引弓欲射、笑容灼眼的少年郎,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肆意张扬地活着。

      就在这一瞬间,看着那个在天地间自由驰骋的红色身影,秦卿许心中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权衡,都如同阳光下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一直笼罩在他心头关于君臣身份,关于丹书铁券,关于江南旧案,关于那幅图所带来的所有阴霾和算计,都被眼前这抹炽热夺目的红色,彻底驱散焚烧殆尽。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他喜欢的从来就不是那个高高在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皇帝。

      也不是那个可能存在于画中代表着某种政治符号的皇子。

      他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个会穿着红衣纵马大笑、会带着几分顽劣调侃他、会在绝境中爆发出逆天勇气、会生病会脆弱却永远挺直脊梁、名字叫做云初见的、活生生的人。

      这份感情惊世骇俗不容于天地,或许会万劫不复。

      但在此刻,在这片阳光灿烂、草木葱茏的猎场上,看着那个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的身影,秦卿许的心中,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确认,如同磐石落地,再无转移。

      臣心匪石,不可转也。

      而此刻这块石头终于清晰地认定了它所朝向的方向。

      不是龙椅,不是冕旒,只是那个名为云初见的灵魂。

      他猛地一夹马腹催动坐骑加快速度,朝着前方那团燃烧的火焰,义无反顾地追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他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只为一人而活的心。

      前路如何他已不愿去想,此刻他只想离那道光,近一点,再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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