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

　　华灯初上，麟趾殿内的琉璃宫灯次第燃起，绛纱后传来管弦之声，身着红衣的舞姬水袖翻飞，裙摆随着动作扫过织金地毯，宛若朵朵绽放的芍药花。

　　御前太监安英垂首托着酒壶，动作娴熟到酒水入杯时都没发出一丝声响。

　　今日是冬至，天兴帝下旨于宫内设坛祭祀，又在麟趾殿中设宴，群臣受邀举杯相贺。

　　天兴帝抬手举起白玉酒杯，目光扫过席间众人，停在御座左下方的张蝉身上时，眼尾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看向另一边的段明徽，忽然道：“今日是冬至，朕记得过了这日，明徽应是满二十了吧？”

　　段明徽起身，带着恰到好处的笑，“皇上好记性，过了今日，臣二十有一。”

　　天兴帝笑道：“皇儿久居毓庆宫，十三岁便去了庆州，直至去年才回盛京，不知不觉已过八个寒暑，朕都忘了应为你赐字加冠。”

　　他话音刚落，便有小太监手捧紫檀木盘走到段明徽座前，盘中放置一个品相一般，成色欠缺的镀金冠。

　　张蝉远远地瞧着，印象中眼前的镀金冠是十皇子及冠时少府监下属的金银作坊为其所制。

　　当初十皇子加冠不久尚未离京前往封地赴任，就因同四皇子赛马时在马场上遭突然出现的横栏遮挡，不慎坠马摔断脖子，当场毙命。

　　这顶镀金冠是亡者之物……

　　“这几年海藏于慈云寺中将你教养得很好，比你前几位哥哥都要识大体，懂规矩。虽是晚了一年，可今日正逢冬至家宴，又恰好是你的生辰，朕便将这顶镀金冠赐你，也算成了礼数，你母妃在天有灵，见此也能安息了。”

　　皇帝话音落下时，喧闹戛然而止，席间无数道的目光都钉在段明徽身上。几位皇室宗亲互相交换着讥讽的眼神，他们断定这是天兴帝对段明徽的敲打。

　　太师徐良弼见天兴帝步步紧逼，起身道：“皇上，依老臣之见，事关十一殿下及冠之礼，应由礼部代为准备，即使一切从简，可祖制不可违，如此行事，似乎太过草率了些，若是传至民间，怕是有损皇家颜面。”

　　余下诸臣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顶带着羞辱意味的镀金冠，相比徐太师，他们倒是更加恐惧传闻性情阴鸷的十一皇子在这样的羞辱和刺激下会发病暴怒，酿成弥天大祸。

　　天兴帝搁下杯盏，皮笑肉不笑地说：“徐卿言之有理，礼制确实不可违。可十一皇子乃北岚蛮女所生，自幼患有隐疾，血脉特殊，是不祥之身，生而带灾。此时举行冠礼，一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二来若是昔年元贵妃一事被有心人传播，闹得满城风云，届时朕又该如何平息天下悠悠众口？”

　　“皇上，可……”

　　“徐卿不必多言，依朕看不妨让十一皇子自己定夺。”天兴帝又饮了一杯酒，须臾才道：“明徽，你是何想法？”

　　徐良弼落座，望向段明徽的眼神中带有不忍和无奈。他历经三朝，再度出山也不禁唏嘘，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纵然面对自己的亲子，竟也能做到如此冷漠绝情。

　　另一边，为数不多的官员们却是心照不宣地垂下眼。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们不敢像徐太师那般为这对不像父子的父子其中一方说话，生怕有失偏颇，为此惹祸，引火烧身。

　　“臣，谢主隆恩。”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段明徽走过桌前，对着天兴帝的方向行了一礼，双手接过太监手中的镀金冠。

　　见段明徽如此，不仅是高位上的皇帝，饶是再油滑刁钻的朝臣也噤若寒蝉。

　　此前甚少有人近距离观察过这位初来乍到的平王殿下，只听闻他承袭元贵妃难掩风华的好容貌，尤其是那双鬼魅的异瞳，带着过分妖冶的美，让人不敢直视。

　　原先在座多数料定自小备受冷待的段明徽会因此失态，正如当初元贵妃突然发病时的癫狂反应。不曾想在整个过程中，他低眉敛目，从容镇定，眸中的锋芒令朝臣们本能地生出畏惧，不敢肆意轻慢。

　　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位久居佛寺的十一皇子和过去盛京中的天潢贵胄不同，他没有任何骄矜做派，许是常伴青灯古佛的缘故，气质沉淀得犹如寺中古树，只剩一身沉静从容。

　　似乎在段明徽接下镀金冠的这一刻，所有的雷霆风暴都隐匿于沉静之下。

　　天兴帝默不作声地盯着段明徽的反应，安英见此情况，后背都冒了层冷汗，斟酒的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

　　张蝉坐在那里静静地瞧着这一切，她的目光停在那顶镀金冠。亲眼目睹天兴帝当众对段明徽的诘难，藏于袖中的手猛地蜷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丝竹声再次悠扬响起，紫金麒麟香炉的麒麟口吐着清冽的龙涎香，袅袅轻烟中，仕女捧着金玉碗盏鱼贯而入。

　　雕花桌案上陈列珍馐，可自经方才这一插曲，席间的妃嫔臣子们的眼神不自觉地往御座两旁看，彼此间的谈笑都变得谨慎。

　　张蝉敛眸，眸底是懒得再看一眼的漠然。

　　天兴帝晃着杯中的佳酿，布满沟壑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酒劲正酣，连说话的声音都裹挟着一股含糊的浑浊。

　　安英麻利地递上温热的软帕，他随手一接，胡乱擦了擦便放置在案边，忽然道：“今日冬至宫宴，一是为了祭天祀祖，二来恰逢十一皇子生辰。朕唯有这么一个小儿子尚未成家，明徽自小居于宫外，念其年及弱冠，为保皇室血脉绵延，朕思虑再三，决定赐十一皇子一门婚事。”

　　听到这番话，段明徽看上去似乎并无表态的意思，仍是不动声色地等待皇帝命令，在他人眼里倒显得有些里来顺受。

　　此话一出，除了他以外，家中有未嫁女的臣子瞬间变了脸色，心里头不禁直犯嘀咕。十一皇子身负异族血统，尚无母族扶持，如若将来夺嫡无望，女儿嫁过去，所有的筹谋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也有人心存一丝侥幸，天兴帝膝下子嗣微薄，除去最受宠爱的先太子段明熙和豫王段明烨，其余诸子不是资质平平，毫无建树，就是英年早逝，恶疾缠身。

　　常驻盛京的皇子唯有眼前的平王段明徽，他受封为王却迟迟未曾就番，又掌管诸项朝政要务，或许是皇帝有另一番考量。

　　管弦声渐渐停下，乐师和舞姬退至纱幔后，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摸得清皇帝此时的心思，就连最懂圣心的安英都面露异色。

　　天兴帝视线左移，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张蝉，你父亲生前是朕最得力的忠臣，唯一留下的就你这么一个好女儿，此前你揭皇榜为朕根除顽疾，功在社稷，虽然朕曾赏给你一个承诺，却总觉得差了些。那日太后同朕再三商量，都认为应当将你的婚事往上提一提。”

　　诸人哑然，连张蝉这位当事人都不知该作何反应，她才见识过皇帝的绝情，此刻脑中尽是他伪善的笑，御座上方落下的每一句话，在她的耳中都透着一层揣摩不出的深意。

　　天兴帝的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你自小在盛京长大，与朕的十一皇子年纪相仿，品貌相配，实乃再合适不过的良配。”他转而看向席间诸人，道：“遂朕决定将长平王的长女，永昌郡主张蝉指与朕的十一皇子段明徽为妻。”

　　坐在张蝉右侧的裴珉闻言由衷地为二位好友高兴，他手持折扇，一个劲地使眼色，见张蝉仍怔怔地呆坐着，索性也不拘礼了，抬手急促地扇了两下，

　　她姿势不变，鬓边的步摇上的垂珠倒是被裴珉一连番的动作扇得摇晃起来。

　　裴珉扶额无奈，随即虚掩着口，凑近低声提醒道：“你高兴傻了？还不起身领旨谢恩！”

　　不光是裴珉，就连同张蝉仅见过一回的聂贵妃也忍不住地打量着她被赐婚的反应。

　　在场无人不知当年长平王的发妻早逝，膝下唯一的女儿张蝉深受当今帝后喜爱，后由太后亲自教养，又是当朝太师徐良弼唯一的女学生，多年来养成了知书达理的温润品行，为的就是让她待及笄之后入主东宫，成为段明熙的太子妃。

　　对于皇帝颁布的这道旨意，有人心中惊异，有人眼神错愕，更有甚者用压得极低的声音道：“圣上此举，究竟是何意？”

　　段明徽起身的瞬间带动腰间的小铜铃，恰逢其时的铃音落入张蝉的耳畔，倏地将她从思绪里拽出。

　　二人来到殿中，伏肩跪下，依礼拜谢。

　　“臣，领旨谢恩。”

　　“臣女，领旨谢恩。”

　　起身时，段明徽于后搀了她一把，侧首望去依旧是熟悉的微笑。

　　她心安不少。

　　天兴帝高坐明堂，他多饮了几杯，眸光辗转，视线停留在张蝉和段明徽回座的背影。

　　这门婚事是太后亲自为张蝉定下的，原先他预备从四品以下的官员府中挑几个适龄女子给段明徽。为妻为妾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能诞下他的血亲骨肉，延续那条带着覆雪草长生功效的血脉。

　　既然太后有意拉拢长平旧部，希望借用张蝉的婚事收拢人心，他又何妨不做一回顺水人情。

　　当初元贵妃出于恨意，将玉蚕蛊涂在金簪上用于行刺，他将人幽禁，用药逼疯贵妃，再让他们的儿子一同承受那份恨意。

　　纵使张蝉擅治沉疴，可涉及生死之事，他只信自己。

　　数月前他派出宫刺杀取血的死士均死在段明徽的刀下，尚不清楚这个久不在身边的小儿子是否已经瞒着他私结党羽，试图谋权。只要能再有一个如他这般带着长生血脉的人出现，那么无论段明徽今后生死如何，他这位生父都不会断了那份血。

　　他二人一个是无父无母的将门遗孤，一个是无人在意的宫廷弃子，都如野草一般，哪日突然让人给锄了去，都不会有什么人留意，实乃天造地设的良配。

　　皇帝促成了一门姻缘，座上的朝臣、妃嫔见状，纷纷起身相贺。

　　天兴帝举杯示意，摇曳的烛影中，乐师轻敲颦鼓，琵琶转轴，节奏轻快的乐声再次出现。

　　此时，御座右下的位置上坐着的是当朝国师，法号化虚。他落座后凝眸静思，掐指推演，随后沉沉叹了一声。

　　天兴帝瞥了一眼，放下酒盏，道：“国师何故叹气，可是这门婚事有异？”

　　化虚垂肩，合掌一拜，道：“皇上英明仁德，天恩浩荡，这门婚事是良人相配，天命所归，乃圣明之举。”

　　今日之前，张蝉甚少见过这位名扬大周的化虚禅师。

　　他看上去有些年岁，声音暗哑，不着官袍，仅着一身被浆洗得发白的半旧僧袍，也不戴僧帽，光洁的头顶裸露着不深不浅的朱红戒疤。

　　张蝉此前也仅听父亲提过朝中有位精通阴阳之道，能断祸福休咎的得道高僧，今日一见，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僧人。

　　可偏偏是这普通僧人却能手眼通天，在数年前光凭几句谶语，便断送了段明徽生母的性命，致使段明徽背负沉重的因果业债。

　　闻言，天兴帝问：“那究竟是因何故？”

　　“微臣心中尚有疑虑，不知可否恳请皇上允准臣使用杯珓问卜？”

　　天兴帝抬手，喧嚣尽散，小太监奉旨取来桃木杯珓。

　　所谓桃木杯珓便是两块形如半月的桃木所制，虚化禅师走向殿中，双手托举杯珓过顶，闭目吟诵，最后合紧掌心，朝上一掷。

　　“如何？”天兴帝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卜算结果，“国师但说无妨。”

　　化虚禅师朝前走了一步，脸色微变，他没有回复皇帝的问题，紧闭双眸，当即又抛了两次。

　　张蝉稍一迟疑，她坐的位置倒是能将这三回掷杯结果看得一清二楚——三次掷杯都是凸面朝天。

　　是两阴相对的凶兆。

　　此刻，殿内的烛火突然暗了一瞬，席间众人的心都悬在这场僧卜中。

　　化虚见状，朝御座猛地跪下，面色苍白，“启禀皇上，此乃天意预示，是孽星临凡的祸国之兆！”

　　裴珉一向鄙夷这些专用鬼神之说蛊惑人心的手段，他起身时恰好看到最后一回掷杯结果，开口道：“荒唐！今日君臣同宴，一派祥和，何来孽星降临之说？鬼神之事一向毫无根据，皇上何必听信国师的酒后昏话，扰了君臣同乐的兴致。”

　　“阿珉也是为朕考虑，只是……”天兴帝顿住声。

　　“皇上，这裴将军的话，似乎……似乎太过武断了些。”开口的是由聂桓提拔的户部侍郎韦集，“微臣愚见，虽说裴将军的话不无道理，可鬼神之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妨让国师将此卦向众人说个明白。”

　　天兴帝敛了笑意，眉峰紧拧，“也罢，国师大可直言，若有僭越，朕恕你无罪。”

　　化虚跪地垂首，字字掷地有声，“皇上，微臣并非酒后胡言。只因微臣昨夜夜观天象，已见异象初露端倪，今晨推演，察觉因果轮回，凶兆暗生。现如今掷杯问天才方敢断言，此卦乃预示将有祸国孽星转世临凡，恐殃及我大周江山。”

　　天兴帝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宫宴上君臣同乐的氛围瞬间被这场僧卜搅得干干净净。

　　杯盏碎裂的巨响从御座上传来，冷厉的声线穿透整个大殿，“朕想知道，国师口中所说殃及江山社稷的孽星，究竟是何人？”

　　化虚站起身走到御座的左边，宽大的袖摆无风自动，脚步声到张蝉的面前突然停下。

　　“皇上明鉴，依据微臣推演的结果，孽星就在此处——”

　　他抬手指向的是张蝉的位置。

　　张蝉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审视着眼前这个妖僧。

　　大殿顿时一片死寂，众人噤声不语。

　　段明徽缓缓抬起眼，声音不高，却冷得能淬出冰来，“烦请国师再同本王说一回，此卦所指的孽星究竟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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