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我开始拯救世界

　　轰隆隆隆！

　　刹那间，捂着眼睛的那只手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宋曈甚至感受不到她手心的余温。

　　眼前场景陡变，宋曈面对的不再是风和日丽母女情深的戏码，而是完完全全吃人不吐骨头的温迪戈大草原历险记！

　　伴随着一道闪电，原本铅灰的天穹顿时亮如白昼，闪电密集惊悚，宛若一头沉寂已久的豺狼，不断试探原野，时不时杀死一些矗立于草原的“战士”——几棵年龄堪比宋曈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歪脖子树。

　　惊雷从远处的地平线滚滚而来，声势浩荡，庄严肃穆，转瞬之间又泯于苍穹，如同睥睨众生的王！

　　“辛西娅……！”

　　她头皮一紧！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辛西娅！”

　　“辛西娅！！”

　　“辛西娅——”

　　呼喊声越发地尖锐，最后竟然比肩惊心动魄的雷声！

　　宋曈猛地一抖，反应过来。雨点打在她的连帽实验服上，带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噪音。

　　冷风闯进她的鼻腔，大刀阔斧侵占了她的鼻腔喉道，她恍惚得像是从深水池中刚打捞上来，张着口勉强呼吸，头发，额头，眉毛，睫毛，鼻尖都透着湿意。

　　前胸后背烫得惊人，她紧了紧喉咙。喉咙有灼烧的痛感。防护服领口的扣子开了一颗，冷风灌进她的身体，那股火烧似的感觉才得以舒缓。

　　瑟琳娜抓着她的手臂，表情介于哀伤和焦急之间，但很快，她的目光移向别处，像是不忍，“辛西娅，好好道个别吧。琼斯夫人……”

　　“琼斯夫人……”雷声吞没了宋曈的声音。

　　她机械地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握着一只枯瘦的手。两只手的状态形成明显对比：她的即使沾满尘土，皮肤也依旧年轻，而被握着的那只手已是油尽灯枯，年寿将去。

　　周围一圈站着她熟悉的人，1217，鱼，瑟琳娜，还有两个一同徒步的男生——左边这个黑眼圈赛熊猫，右边那个瘦得颧骨突出。作为名副其实的“老弱病残”组，他们像班级里常年吊车尾的那群人，被喊着“永不放弃”的班主任强迫跟在前进队伍的末尾。

　　穿越魔鬼大草原的领导者有两位——空间数学满分的瑟琳娜，以及和她互相看不对眼的非裔小姑娘。小姑娘虽然主修机械物理，但抬头一看星星就比导航先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们给她起了个外号，“赛金斯”——金斯是这帮家伙没日没夜熬了半个月才研发的自适应GPS导航系统。

　　不说通网通电，这巴掌大的屏幕甚至不用链接全球定位系统！

　　同队的非裔男生：“要是全球变异，你成丧尸了能不能先啃美国人，他们块头大，看起来比较美味……”

　　瑟琳娜合上美籍护照：“……滚！”

　　以两周为分界线，队伍逐渐有人脱节。大部分成员紧随“赛金斯”，而瑟琳娜则化身喊着“永不放弃”的热血班主任，成了“老弱病残”组的头头（注：首领级别但一般点满倒霉属性的非正式人物称谓）。

　　沙沙沙。

　　沙沙沙。

　　凌晨四点半，雨势渐小，整个天空灰蒙一片。他们为琼斯搭建了临时安置处，琼斯的脸色和实验服一样白，宋曈几乎能在潮湿的空气里闻到死亡的味道——当她手里的实验动物即将被注射不明药物时，她也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她记得它们潮湿的，绝望的，因为预感到死亡而惊恐的眼睛。

　　可琼斯的眼睛和它们不一样。

　　琼斯的眼睛雾蒙蒙的，好像只是不复光彩。

　　老人的死亡是缓慢的，她的生命和她厚重的一生一样，就算是草原最狂劲的风也休想一口气吹散。

　　她的生命和世间千丝万缕。

　　宋曈听见自己说，“南部已经派人来接应我们，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琼斯没点头，她想对女孩笑，就和第一次在面包坊门口见到她那样，热情而灿烂地笑。可惜她做不到了。

　　宋曈：“没有人会死。”

　　琼斯：“……”

　　生命在她身上流逝，宛若这些年她愈渐萎缩的肌肉。

　　她费劲力气，只动了动沉重的眼皮，她挣开眼皮，想最后再看看这个和哈珀一样年轻的女孩。

　　周围几个人倒吸一口冷气，瑟琳娜捂住嘴巴，而后抓住她的手臂，“你说的是真的吗？辛西娅，你怎么知道南部会派人接应我们？他们虽然南北划界，但毕竟同属于一个国家，我们——”

　　这是和索菲亚的交易。宋曈再蠢也不会这样说，她忍着喉咙的灼热，只说，“皇女用专线联系了我。”

　　“上帝！感谢上帝——”

　　“天呐，我真的没想到我们真能活下去！”

　　“爱德华，等我们走出这该死的草原，我一定要向全世界宣布你就是我最好的兄弟！”

　　“这是我的荣幸，兄弟，我们同甘共苦！”

　　“兄弟，我们做到了真正物质和意识层面的患难与共——”

　　两个男生在背后抱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鬼哭狼嚎。

　　刚激动得热泪汪汪的瑟琳娜：“……”

　　不是，哥们，你们拿错剧本了吧！！

　　死气沉沉的环境活跃不少，宋曈握紧了那只手，用对方正好能听见的声音说，“再坚持一下，夫人，我们可以到南部的……”

　　“你也想见到哈珀，对吗？”

　　老人面颊凹陷的肌肉松动了，她动了动唇，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重复，“哈珀……”

　　她淌下一行泪，短暂睁眼后又虚弱地阖上，宋曈两手交握，试图将掌心间的那只手捂热。遗憾的是，生命和爱情一样，并不是努力了就能称心如意。

　　那点微弱的温度，随着时间溜走了。

　　“哈珀……”老人又呢喃了一声。

　　可惜，她的呢喃，她口中吐出的零星热气，在温迪戈的冷空气中转瞬即逝。

　　宋曈的肩膀一沉，有人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振作点，辛西娅。我的老师告诉过我，离别才是人生的常态，”瑟琳娜说，“我们得走下去，走到有水和食物，允许我们活下去的地方。”

　　黑眼圈不哭了，围上来说，“辛西娅，你是个善良的人，但世事无常……”

　　瘦长杆子说：“琼斯夫人会上天堂的。”

　　在他们看来，宋曈跪在地上不肯放开老人的手，是因为她接受不了死亡。他们蹲下身，围着她，使劲浑身解数试图安慰这个才认识不过数月的新朋友。

　　宋曈置若罔闻，视线定定地落在老人的面中，隔了大概两分钟，她才慢慢直起上半身，凑近老人。

　　倏地，周围归于安静。

　　风声，雨声，人声，都贴着地皮远去。

　　宋曈还未触碰的手停滞半空。

　　琼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稍隆起的土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

　　“……你什么时候会抽烟了？”宋曈问。

　　裹着职业套装的女人侧头，像是刚结束一场唇枪舌战的会议，眼皮耷拉着，吐出一口薄烟，“十六岁就会了。只是本人素质尚优，从不在有孕妇和儿童的公共空间抽这缺德玩意儿。”

　　“……你说谁儿童？”

　　“未成年和儿童也差不多吧？”

　　“……”

　　“你在想什么？”小玖眼线上挑，睨着眼看人时自带妩媚，浑然天成。

　　冷空气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凛冽，像一件闪着金属光泽的冷兵器。

　　她不知从哪掏出烟盒，“来一根？”

　　烟盒印着看不懂的罗马字体，看起来威力不小，宋曈收回目光，说，“没兴趣。”

　　“有兴趣也不给，我逗你玩儿的。”

　　“……”

　　“你在想什么？”女人又问了一遍。

　　宋曈：“没想什么。”

　　小玖挑眉：“你连我都不说心里话？防备心还真重。”

　　宋曈不再理她，低头望着土堆。

　　良久，宋曈开口：“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小玖散了烟味，走近她，“你是指让琼斯病死在草原这件事，还是没有把她留在面包坊这件事？”

　　“……”

　　“拜托，”小玖揽住她的肩膀，语气轻浮地说，“你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你怎么能预料到南部那帮蠢货居然花了三礼拜才找到你们？不过有一说一，财务部那些老头真该查查救援队的账户流水！”

　　“……”

　　“不是这件事？”小玖“咦”了一声，转而耸耸肩说，“就算你把琼斯留在面包房，她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知道那些极端的持枪者会对她做什么。或者我应该这样问，如果今天是你坐在索菲亚的对手位，你会容许一个存在反叛嫌疑的老人活着？”

　　她呼出一口气，换了轻松的口吻，“别天真了，她的孙女是叛乱者，你又是索菲亚党派，我赌一块钱，琼斯在他们手上活不过三分钟。开心点嘛，起码她因为你多活了三个礼拜……三个礼拜诶！要是按小时换算，她的生命被你延长了500多个小时——你简直是上帝！”

　　“……”宋曈抬眼，和她对上视线，“不是这两件事。”

　　她的眼睛映出冷光，“塞维亚和埃莉诺，至少得活一个。”

　　话题急转，小玖脸上有一瞬空白，“……什么？”

　　“我终于想起来了，梅兰卡游说团的图腾——”宋曈咬着牙，眉间怒意渐起。

　　滴。滴。滴……

　　温迪戈大草原上空响起机械提示音，空荡而怪诞。

　　小玖抬头，“你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警报了。”

　　提示音紧急而密集，宋曈的每一处面部肌肉都随之紧绷，“是那个女人的圈套……那个奇怪的图腾是玛格丽特故意设计的！她一定见过埃莉诺脚踝上的纹身，包括之前枪杀奥列弗的金发女人照片——她要借着埃莉诺拖塞维亚，不，整个学院下水！她要毁掉挑战赛的举办单位，强迫赛事暂停，遣散全体成员——”

　　小玖倒是意外冷静，“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你需要睁开眼睛，不然那帮蠢货要给你安排心肺复苏了。”

　　“埃莉诺不能出事，”宋曈自顾自摇头，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我们得找个机会回北部……”

　　“就因为她是宋亭的朋友？”小玖问。

　　这下轮到宋曈露出不解的表情了，“她是整个费里德唯一支持并且有能力支持我拿到□□的人。”

　　“啊哈……”小玖扯扯嘴角，自嘲似地笑了一下，重重拍了把她的肩膀，“回去吧。”

　　宋曈离开了。准确地说，是回到了围满白大褂的病房。

　　人们也称之为，「现实」。

　　土堆边只剩女人，她昂着下巴，接连又抽了好几支烟。冷风猎猎，扬起她额前打理齐整的碎发，她抬头，天幕昏沉。

　　草原的风刮搡着草皮，摩擦出诡异的声响，太阳升了又落，群星落了又升，被誉为“守护者”的参天树以非正常的速度生长，女人身侧的土堆冒出一簇芽尖，蓄力，生长，枯萎，紧接着冒出更多的芽尖，再蓄力，再生长，再枯萎。

　　几支烟的时间，新草接上绿茵，土堆成了草原的一部分。

　　几百年后，不，也许都犯不着用百年的计量单位——爆炸式的信息覆盖加上人类永远向前看的特性，或许只需要几十年甚至几年的时间，这里埋葬的老人就会被遗忘。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她被几个初来乍到的孩子称为“琼斯夫人”，她有一百种方法让面包变得蓬松，她留在世上唯一的珍宝，是一个叫作哈珀的孩子。

　　那是她最不省心，也是最疼爱的女孩。

　　……

　　天际再度变幻，星光璀璨。女人灭了烟，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十个，或者几百几千几万个夜晚。冷风瑟瑟，她想起故人的话语。

　　「我信仰的是黑夜。」

　　无论何时，宋曈都是这么说的。

　　“黑夜啊……”女人吐出长长的一口白气，神色显出少有的疲累。

　　黑夜啊。

　　黑夜啊……

　　明明黑夜才是世间最冷漠的观客。

　　不闻疾苦，不问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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