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小无拆

　　三公主说到做到，隔天就真把东嫤给调进了军营。

　　东嫤在西南戍边的时候，除领队之外没接触过其他事务，所以不知道军营之中，除练兵之外竟还有这么多琐事。东磬海也想锻炼锻炼她，把手上的事情一股脑往新任东将军手里塞。

　　军营里头每十五日一休沐，一次可以休息三天，虽说日日下值都可以回家去，但是营中事务繁琐，每天都是入夜才得回。

　　自上次被越明鸥拆穿，东嫤已经和逯儿又有半个月没见了。当时逯儿听完越明鸥的话，也听完东嫤的狡辩，没有过多表示，但东嫤就是知道事情大条了。

　　因为逯儿给亲、给抱，不给回应！俩人才互通心意没多久，这简直比把东嫤整个人拧成一股绳再搓开还让她难受。

　　营中事务躲不得，日日下值想找逯儿，都只听相府的人说小姐已经早早睡下了。东嫤想要尽早回来，每天处理再繁琐的事务都尽心尽力，巴不得一鼓作气早早处理完，好趁逯儿睡下之前回来跟她说说话。

　　但东磬海看女儿这么努力，还觉得年轻人就是好用，秉持着“能者多劳”的理念，硬是往东嫤身上又加了一重委任，用得十分顺手。

　　东嫤想跟亲爹抗议还找不到由头，总不能说自己惹了逯儿不开心一直没机会哄，虽说凭她自幼的表现其实不会让东磬海起疑，但她还记得要顾及逯儿的名声，不给任何人窥探到二人如今关系的机会。

　　东嫤就是再黏人，也知道只能在彼此熟悉的知交面前黏，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她心里门儿清。

　　明明也没分隔两地还要受相思之苦的人，硬是熬了半个月，总算等到了休沐这天。

　　一大早，东嫤就去了相府登门拜访，听说逯儿今日早早出门去了飞鸢阁，应当是要处理商道上的事情，于是就想追去，却被傅孟嫣留下来吃茶。

　　傅孟嫣本意是想探探虚实，看看是不是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头热，好及早为逯儿做打算，但心早就飞出去的人压根儿没听出她的试探，只当是寻常寒暄，随意搪塞了几句就告辞，留傅孟嫣独自担忧。

　　东嫤从相府出来，就直奔飞鸢阁去了，到地方之后问影卫，却又听影卫们说，逯儿看账本的时候发现有些事情需要和郡主确认，所以已经去了郡主府上。

　　听了这话，东嫤立马就又要走，却被关心她俩关系的影卫给拉住，告诉她逯姑娘曾问跟着去过月氏和西南的姐妹们话，姐妹们不敢说谎，虽然斟酌着用词不把情况描述得太夸张，但还是架不住当时危急，回想起来大家都后怕，所以逯姑娘可能被吓到。

　　东嫤闻言更是心急如焚，问逯儿作何反应，影卫们又都摇摇头说看不出来，只觉得逯姑娘比平日冷淡许多，之前负责传信的姐妹说，那样的表情只在之前逯姑娘听完嫤姑娘重伤的消息时见过。

　　找不着逯儿的人听了这些话更是心焦，匆匆告辞之后立马奔去了郡主府。郡主当然欢迎东将军登门，迎进去之后听东嫤说明来意，以为这俩人儿还没解开当初的矛盾，一时间也为逯儿抱不平。

　　本来嘛，那么善解人意又温柔细心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挑起和任何人的矛盾，她自第一次见东嫤那回就知道了，逯儿对东嫤纵容着呢，所以闹别扭肯定也是东嫤在闹。

　　郡主为此还要提醒东嫤几句，逯儿一颗玲珑心里装了太多事，就不要让她再受不好情绪的打搅了，有什么别扭尽早说开才好。作为局外人讲起道理来还头头是道呢！

　　卜逯儿今日出门走动没允许任何影卫去给东嫤报信，所以东嫤此时为了从郡主口中听到逯儿接下来去了哪里，耐着性子虚心听着，最终才得知逯儿去了悬济医馆做日常调理。

　　也是慌起来昏了头，竟没想到逯儿总共也就那几个地方可以去，早该往江笠阳这儿寻的，还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在京城里头折返跑，东嫤一路飞奔就翻墙进了悬济医馆后院。

　　但是此时后院里没人，那就说明逯儿不在，她们来找江笠阳都是在后院，逯儿要是在医馆，江笠阳肯定会在后院陪着的。东嫤于是又穿过廊道往医馆正门奔，问江笠阳逯儿有没有来过。

　　江笠阳手上正诊着脉呢，让火急火燎找人的这位在旁边噤声等着，慢吞吞诊脉、写方，听急着找逯儿的人在耳边聒噪，让她只需开口给个准话，说逯儿是回府了、还是去了飞鸢阁或者争渡宫就行。

　　江医师一直没松口，甚至还有闲心帮忙抓药，然后在某人等不及要去把逯儿可能去的地方再走一遍的时候，一句话将人拉了回来。

　　“你让逯儿等了那么久，轮到自己知道急了？”

　　刚迈出步子的人原地一定，犹如被当头棒喝，知道江笠阳是在为逯儿抱不平，悻悻然将长腿收了回来，也知道自己之前干了不少蠢事，受点儿惩戒是应该。

　　但是要惩要罚也该由逯儿来，自己在这儿对着别人忏悔算什么事儿，所以东嫤收回腿也没争辩，只是让江笠阳赶紧交代逯儿的下落，好让自己能早点儿去跟逯儿赔罪。

　　江笠阳却不配合，问道：“你是觉得逯儿能忍心罚你？还是吃准了逯儿不忍心罚你，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

　　“有恃无恐”的斥责好耳熟，东嫤回想起越明鸥当初骂自己的话来，就又醍醐灌顶了一回。

　　“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觉得自己错了才要跟逯儿赔罪，是想哄逯儿开心别再晾着你？”

　　东嫤虽说平时对江笠阳也没大没小，但正经起来，江姐姐的话也是要听的，这回也听进去了，知道自己该深刻反省，但反省也得对着逯儿才行啊，明明说好要一起整理，不要分开各自乱想。

　　“我不想让逯儿自己一个人乱想，该我自己跟她说清楚，你要是不说，我大不了把她会去的地方都再找一遍。”

　　“唉，”她态度都这么诚恳了，江笠阳还能说什么，“不是逯儿不让我说，是我不想你这么轻易被放过，你只消跟逯儿一撒娇，她哪里舍得怪你，最后拐来拐去，只会怪她自己。”

　　可这样耍赖，也太欺负人了。

　　江笠阳包好了药，还是没让心急如焚的人继续等，说了逯儿去争渡宫探望岑夫子的消息。

　　争渡宫远在郊外，东嫤于是赶紧奔出去牵了马，策马疾驰一路追，等到了地方竟已是晌午时分。

　　找逯儿找了一上午的人，到了争渡宫，和来往影卫打过招呼，忙问人在哪儿，听影卫说逯姑娘在睡午觉，她于是又想悄悄去看一眼，却被影卫拦了下来。

　　“嫤姑娘……那个，逯姑娘说，要是你来了，就拦住别让进。”

　　“好，我不进去，”东嫤站在廊外阶下点点头，又问，“逯儿有没有好好吃饭？”

　　“逯姑娘吃过饭了，嫤姑娘吃过了吗？”

　　东嫤这才想起来自己忙着到处跑，根本没顾上，于是又笑起来道：“没来得及，我给忘了。”

　　“那去饭堂看看吧，应该还有……”

　　“行，我去对付一口，你们忙吧，不必管我。”

　　影卫于是目送着东嫤自己去了饭堂的方向，虽说她们跟在东嫤身边不过几年，不敢说自己跟逯姑娘一样了解，但她们也看出来嫤姑娘的笑容十分勉强，一点不像平常发自内心喜悦的模样。

　　这又是怎么了呢？

　　东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来享受吃饭乐趣的人，就连关在家“清醒”的那几天，都没因为满脑子扰人的联想吃不下饭，如今坐在争渡宫饭堂，吃着还算丰盛的菜肴，竟食不知味。

　　熟悉东嫤的人，都知道她饭量大，所以给盛得多。东嫤为了不浪费，嚼蜡一般把碗里的饭菜都囫囵吞了，又找去逯儿休息的房间，坐在门外廊柱边上等。

　　一路有不少忙事情的影卫来来往往和东嫤打招呼，面露担忧又不敢插手，只能任由她坐在那儿，也不知道她是在发呆还是在反省。

　　一边发呆一边反省的人，在外头坐了好久，还知道躲着太阳免得晒中暑又叫逯儿担心，把脸上的汗揩了，又想逯儿睡了好久，再睡下去晚上又该睡不着，就想在外面唤一唤人，好将逯儿唤醒。

　　未及动作，就听到房间里有窸窣声响，知道逯儿这是醒了，立马一骨碌爬起来，站在门前小声问：“逯儿，我能进来吗？”

　　里面的人没应声，只传出一点水响，看来是在洗漱，没得到允许的人于是又不敢进去，就站在外面等。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卜逯儿开门出来，东嫤立马迎上去，开开心心道：“逯儿，我休沐三天，可以好好休息了！”

　　卜逯儿看着她颊边的汗，点点头，到底还是将人拉进屋，拧了帕子给她净面。

　　忐忑的心，在感受到面上轻柔的擦拭后，终于安稳下来了。

　　“逯儿，”东嫤牵了手，心里还记着江笠阳的话，也不敢说什么“理理我”，举到嘴边亲一下，知道还有坎没过，主动挑起了话题，“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好。”卜逯儿任她牵着，看着她，喉咙里只挤得出这一个单字。

　　没有鼻音，没有哭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好像在强忍着克制什么，又好像其实对此漠不关心，和平日温婉的样子大相径庭。

　　东嫤吓坏了。

　　她把逯儿的手捧到自己颊边贴着，挨近了，瘪一点点唇珠，下眼睑轻轻使力微眯起来，明亮眼眸就可怜又无辜。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承认自己在练功的时候急进，碰上对手总想一鼓作气结束交锋，也因为自诩武功高强而心高气傲，把卖破绽当作是诱敌的把戏，没细想会遇到更危险的境况，我以后不会了。”

　　这是她装可怜时候惯使的伎俩，变成习惯几乎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在察觉到逯儿不回应自己的当下，因为害怕就此与逯儿疏远生分，便自然地使出来了。

　　卜逯儿对这模样不陌生，但她太难受了，终究狠下心来，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也没有做任何安慰的举动。

　　东嫤见不起作用，又不敢再放肆，看逯儿任由自己牵手动作却不给任何回应，心里又特别难过。

　　“我那两次是为了救人，不是因为不爱惜自己，我对敌的时候也很谨慎，只是，只是遇上被围攻的情况，就会着急，想要救人杀敌一举两得，我知道你会担心，所以不让越明鸥跟你说。”

　　她不敢再企图通过撒娇来蒙混过关，遂将逯儿的手从自己颊边松开，垂下来握着，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面上也显出哀色。

　　“我不希望你乱想，我坦白，自下山之后，我一共这样过三回，除了越明鸥说的那两回之外，还有一回是在芫州城剿匪的时候，对面使枪，我一时进不得身，就……不过被师姐拦下了，额外就再没有了，我真的会改的，我现在就可以改了。”

　　东嫤打小惯会装可怜，当她收敛起来不装了，是真可怜的时候，就更叫卜逯儿心疼。

　　心疼的人到底还是开口了：“好，证明给我看。”

　　“嗯？”东嫤没想到能得到逯儿回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嫤证明给我看。”

　　说着，卜逯儿就拉着东嫤出去，让躲在外面听墙角的影卫去把手头没事的姐妹们都叫来，人手分一根竹竿，与东嫤交手，不要一对一单挑，围攻着一起上。

　　东嫤手握着竹竿站在坝场正中间的时候，人还是懵的，怎么真情吐露着就要开始斗武了？但看逯儿认真的神色，知道这是证明方才所言非虚的重要时刻，于是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影卫们虽然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但都不想错过这个可以与东嫤交手的机会，不过还算讲武德，没一窝蜂全围攻上去，不过也没有很讲武德，分批次跟东嫤打起了车轮战。

　　竹竿轻便，挥动起来却也有破风声，打在身上也疼。东嫤是不敢放水，也不敢假意不敌落败，她知道自己必须赢下影卫围攻的同时保全自己不受半点伤害，才能向逯儿证明自己真的在改。

　　影卫们主修不在力道而在身法，领了卜逯儿的命令不单打独斗，而是三五成群地接着力，从不同方向朝东嫤逼近，步法灵巧、体态轻盈，挥舞竹竿的角度刁钻，特别缠人。

　　不只是东嫤不敢放水，影卫也不敢呢，以为嫤姑娘惹了逯姑娘生气，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动过肝火，她们不说在切磋中领悟多少窍门，为着替嫤姑娘分忧、让逯姑娘宽心，也要拼尽全力。

　　东嫤沉着应对，一时间也不敢分心，看影卫落竿零散就挡，遇围攻落竿集中就躲，所有可以诱出来的破绽她全放过了，专注严防死守不露一点让人近身偷袭的机会，颇有“片叶不沾身”的架势。

　　武学精进的人跟所有影卫都交手过一回，硬是没让对手的竹竿碰到自己一下。

　　场中清脆的敲击声响了一下午没停过，东嫤手里用作武器的竹竿碎成竹篾，已经换过十几回，换下来的篾片堆在场边，卜逯儿就站在那堆竹篾边专注地看着，一双眼睛盯在东嫤身上一眨不眨。

　　众人一直斗到黄昏时分，就连后来加入的影卫们也全部力竭，累得躺在地上不能再起，东嫤这才扔了手上的竹竿，几下把脸上的汗给抹了，喘着气走到逯儿面前，也不说话，就睁着一双因为斗武兴奋得亮晶晶的眼睛，和逯儿对望着。

　　像在讨夸奖，又像在求认可。

　　卜逯儿摸出帕子给她擦汗，看正热着的人身上汗流不完，于是又拉着人回去沐浴，路上一言不发，领着人到了地方，推进去，自己在外面等。

　　东嫤怕卜逯儿等太久，很快就收拾好自己，换上逯儿跟身量相仿的影卫借的衣服，觉得除袖子有些短之外倒也还算合身，换好出来，见人还在，松了口气。

　　卜逯儿于是又领人去吃饭。累趴下的影卫们也都回去洗漱还没回来，往常这时候该热热闹闹的地方，一时间冷清起来，还让带温书考生们来吃饭的岑夫子觉得稀奇。

　　不过更稀奇的还是彼此间氛围与平时迥异的两个丫头。饭量大的那个胃口变得跟身边人一样小，草草吃完打过招呼，就跟着另一个一前一后沉默着出了饭堂。

　　真稀奇……

　　东嫤不在乎被别人看稀奇，她本来没胃口吃不下也为了不让逯儿担心硬塞，吃完就这么亦步亦趋地乖乖跟着逯儿到处走，最后和逯儿回房躺在同一张床上，才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对逯儿说了求饶的话。

　　“逯儿，你理理我吧。”

　　卜逯儿本来平躺着，已经闭了眼睛，听了这话，便坐起身，低头看东嫤，看到东嫤不知所措的可怜模样，这时候她强忍了一天的情绪才终于爆发，眉头、嘴角和胸膛都在抖。

　　“阿嫤，”她极力忍住了泪水，硬从因哽咽而颤抖的嗓子里挤出声音来说，“我太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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