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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异的味道充斥了口腔。每一次咬噬,每一口气息都沾染着淋漓的鲜血,如同他们的生生世世,步步行来,步步血腥。
红艳艳的液体自唇角点点滴落,没入衣襟,然而谁也没有在意。
他们像两头困兽,在命运的囚笼中奔突冲撞,精疲力尽,连筋骨都断折,连血肉都消磨,死去又复活,复活又死去,挣扎几世,却找不到一条出路,望不见一点光明。
只有此刻互相撕咬的痛和血,才能让他们觉得现在还真正活着,还能耗尽最后的力量,再争一争。
唇齿的对决中,也不知是谁先服软,谁先退让。激烈的交锋缓和下来,渐渐于血腥中品出点绵长的缱绻情意,却更疼痛更心如死灰。
直到最后,他们分开了,却又没有真正分开。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耳鬓厮磨,气息纠缠,在冰冷残酷的命途中互相感受着短暂而珍稀的慰藉。
呼吸可闻的沉默中,君息想起那人方才的声声质问。
他也曾于不眠的深夜,于寂静的清晨,于无声处,于风起时,细细回想那些不堪回首的从前,拷问自己:恨他吗?
若说完全不恨,那是假的。一世纯阳百年的凌虐欺辱,亡国灭族,太一法境中的强迫和沉沦,他不是没有生出过怨怒之心。
然而知晓所有真相后,站在时光的这头回望那些爱恨情仇,他却是最没有资格说恨的人。如果一定要有个人来承载他的恨,这个人只能是他自己。
堕妖靠在男人宽阔坚实的胸膛上,听着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阖着眼睫慢慢平复呼吸和心绪,安静许久,然后决然推开他。
沾染了霜雪之色的长发从少昀指掌间一滑而过。他垂下目光,看着虚虚握住却空无一物的手,微有怔愣。
错身而过的一瞬,君息略略停顿,没有回头,只是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般,淡淡道:“一切罪孽都因我而起,你落到今日的地步也是为我,我没有办法去恨你。所以别问为什么,也别阻止我。是我先欠你的。”
然后再不管他,只聚起妖力,继续查探书楼中的典籍,寻找他想要的内容。
几天时间,他查遍了祭司府、纯阳王宫、王城学宫的所有书册,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于是他不再外出,仍旧像从前一样,无论日升月落,朝来暮往,都只在小院中、水池边,或者饮茶,或者小酌,一边尽量恢复修为和伤势,一边思索着眼下面临的死局。有时候侧首一瞥,看看那面设了烽火诀内端的水镜有无异常。
少昀偶尔也应了他的邀约,坐在他对面,相对无言;但更多的时候只是独自呆在房间里,却在窗前看着他的身影。
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他们那些不知是爱是怨的曾经,都全然没在他神识中留下半分印象。只有在天道法则下,他能感知到他们非比寻常的仇恨。
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成为罕有而卑贱的堕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想留住他而不是杀了他。他的记忆中只有简单的生或者死,对关系的定义也就只剩下了纯粹的情和恨。
甚至对他们的过往,他没有任何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对那天近乎本能的冲动,他也没有想那么多。所有触碰那些失落记忆的念头刚刚萌芽,都被他毫不犹豫地尽数剿杀。
那人若只是单纯与他有仇,无需纠葛至今;若不是,他更不希望那人为了救他而违逆天道。
天道之下,众生皆蝼蚁。不得反抗,不得解脱。
那天之后,两人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方式。谁也没提祭司府书楼中的失态,像是那个撕咬般的亲吻和缱绻又绝望的拥抱都从不存在。
某天,君息接到了曾经一名臣属的回信。
那人言说,自从当年魔神与他一起羽化后,断龙天刀早已不知所踪,多少年来,并未听说这柄天生魔刀现世的传闻。
南荒有位魔尊名苏楼,其独子的形容做派倒是与他在玲珑节上斩杀的那人大致相符。如今苏楼暂且没有什么动静,倘若那人果真就是魔尊之子,想必南荒魔族很快就会发现他们少尊主的死。
但那人也极其隐晦地表示,眼下他在现任东荒神帝手下任职,与一个堕妖书信来往,乃是冒了死罪的风险,旁的也无能为力。
这是要他千万别再打扰的意思了。君息收起书信,暗中盘算了一下。
如果少昀在每个时空只能停留三十天,再过三天,又该到了天谴雷劫之时。后续他的毛病应该也会至少发作两天。
这些天,他之前的伤势和修为也都只是恢复了些。倘若这次的雷劫更厉,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挺得过那老毛病。
烽火诀暂且无事,南荒魔族也不知道什么动向。那位少尊主大概率是机缘巧合得了断龙天刀,虽修为未成,但受其侵蚀已久,魔性已深,没成想今次却遇见了魔神和魔刃的死对头,折在纯阳的边境上。
若是冤有头债有主倒也罢了,万一他们不惜造下杀孽,生了屠戮之心,将是纯阳之劫。
单凭他眼下的状况,即使拼上一死,也难以抵御一群魔族。如今他是个为洪荒生灵所不齿的卑贱堕妖,已然无法号令诸神,要怎样才能让东荒的神族出手解决此事?
正兀自转着一堆念头,抬眼却见一道烈焰般的身影自院落中行来,在他对面落了座。
君息抬手替他斟了杯万蝶茶,就听那人淡漠道:“你若是担心纯阳之事,为什么不找大祭司?”
堕妖一顿,眼睛慢慢亮了。
或许是长久以来,无论遇见什么事,他都只考虑“自己要怎么去解决”,竟全然忘了有的时候,其实也可以想想别的路子。
纯阳大祭司历来有沟通天地神明的职责,若是尽早提醒,至少也能多一些机会求得神族相助。以他的了解,哪怕有一二神族出手,此事就算成了。
于神族而言,时空秘境数以亿万计,有消失的,自然也就有新生的。哪怕魔族将整个纯阳屠戮殆尽,也无非失却江河一粒沙。但牵扯到神族就不一样了。东荒诸神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南荒魔族打上门来欺负自己人。
假如最终,他尽了全力也未能保住纯阳,那只能算是这个古老部族命定的劫数,只能就此认命。
身为神族后裔,此番他们因了断龙天刀的缘故,也算是为着阻止下一个魔神出世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如果注定逃不过这场劫数,他当死在所有人之前。
于是他给大祭司传了道谕令,令其将断龙天刀之事一并告知天地神明。他虽已不再是神,但这般类似警告的谕令,纯阳人应该不会放任不管。
布置妥当,见对面的人仍死死盯着他,君息诚心致了谢,略略一顿,终是微笑道:“真有那一天,我也再留不住你,你也算自由了。”
只是既救不了你,也不能死在一处,终是遗憾。
我们这生生世世,留下最多的,好像都是遗憾。
少昀没有说话,面容是惯常的冷峻,玲珑节上以凡人之身斩杀洪荒魔族时的凶煞狠戾早已尽数收敛,瞳仁中只余一片没有情绪的认命般的淡漠,像是寸草不生的荒原。
片刻,他端起眼前的茶盏,一饮而尽。
两人相对无言,实在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地在池边饮茶。脚下的金鳞池从映着骄阳、如同平静的火海直到投射了一池霜白月色,少昀忽然起身,冷冷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这是摆明了不想让他跟着,更不想让他知道了。君息虽不知道他在这个原本与他无关的时空会有什么事,但出于良好的教养和对他一身修为的信任,只略略一点头,并不多问。
“吱呀”一声,烈焰般的身影踏着满地霜华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池边饮茶的人握着茶盏的手顿住了,悬在半空,抬眸看着,一时怔愣。
印象中,无论是从前的东荒帝城还是后来两世纯阳,他似乎并不经常看见那人离开的背影。
那人也许会静静地坐在他对面,也许会将他拥在怀里,也许会远远向他走来,更或者,在最放纵也最仇恨的那些年,他们甚至无数次纠葛在一起,癫狂肆意,不分彼此。但无论是温情还是痛苦,那人似乎总是在陪着他。
反倒是他,漫长的时光中曾经无数次从那人身边离开,甚至身为凡人时只想逃离他,越远越好。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回头,或者归来,总能看见那个等待的身影,那道追寻的目光。
那些年,每当那人看见他远去的背影时,会是什么心情呢?会在心里想什么呢?是会如极南火漠的岩洞中激情之后所言,期盼他就此转身,道一句“以后不走了”,还是恨不得将他拖回来关起来,像那人当初说过的,“囚禁起来”,“藏起来,天天摆在眼前看着,谁也不给瞧见”?
从前的纯阳大祭司选择了囚|禁,帝城中的天地灵物喜欢后者。但如果是他的学兄,也许会更喜欢同他一起,并肩携手,漫步红尘。
君息维持着那个姿势呆滞了许久,数十万年来,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煎熬,如此缓慢。
即使是当初在天命台上受天罚极刑,即使是随时随地可能发作的堕妖的病痛,即使是不久前违逆天道的天谴雷劫,他也从未发现原来时光的流逝这般折磨人。
少昀离开不过才短短一时半会,于他漫长的生命而言,连弹指一挥都算不上,但他却感觉像是已经等了一生一世。
素来和缓淡然的人兀自等得焦虑不已,及至明月已将西沉,小院的门终于再次传来动静。那道烈焰般的身影又踏着满地月光,卷着一身凉意,却在院中停下了。
少昀隔着一段距离望着他,神色莫测。
微凉的夜晚,有人在月下守着一盏灯火,安静地等候他的归来。他从外面奔波而至,只需伸手推开门,就能望见那道瘦削清隽的身影,和那人满心的柔情。
温馨而温暖,是家的意味,更像是他铭刻在骨子里、魂魄中的渴求。
他怔愣了须臾,终是步步向池边行去。
君息站起身,宽大衣袖下的手用力握紧了,勉强克制着心绪,直到那人行到面前,方才维持着平和的表象,温声道:“回来了?”
少昀冷冷应了,瞥见桌上有杯斟好的茶,随手端起来饮尽。茶水入喉,突然想起来这似乎不是他的杯子,于是顿了顿,没话找话:“还没睡?”
一句话出口,似乎觉出自己问了句废话,男人本就如冰似雪的面色更冷峻,压迫感瞬间便极其明显。
君息没注意,嗓音沉了沉:“你受伤了?”
气息凌乱,还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缕纯阳祭台特有的奉神香的味道。大晚上的,他出去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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