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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胥元七十八
王城刑场,观席为方,设三面,坐北朝南为正位,井深五丈,井下是一圆平地,相当开阔,今日撤了断头台与绞架,五马候于五个方位,用作拖拽的粗绳朝后连去,会集到一个人身上。
尚未至正午,绳索安然垂于地上。烈日当头,刑场中仰面朝天而卧的人闭着眼,一身素衣,英雄末路。
戊宁来到胥元帝身侧,无声站定,君王微微侧首示意,带刀侍卫接连退了下去。
“今日这个结果,你满意了?”
“臣满意与否无妨,大王称心才是要紧。”
“你做得太过了。”
“大王指什么,指底下这个人,睦氏族人,还是蒙王?”
“孤王可未曾让你连孤王的血脉也不放过。”
“喔,那是臣会错意了。”
胥元帝眸色沉了沉,克制地呼出一口气,“你当真是疯魔。”
戊宁平视前方,淡淡道:“臣惭愧。”
二人良久再未言语,过了好一会,胥元帝再次开口:“戊宁,你心思太重,孤王很不喜欢。”
戊宁并未立即接话,片刻后似是随口道:“大王,若当时睦炎真能拉着臣同归于尽,您应当也挺称心的罢。”
胥元帝眸中一动,面上神情不变,他不理会戊宁这话,而是问:“睦氏全族已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王后太后废黜囚于宫中,连三少子也被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再入王城,你昱王能耐了得,虎符很快也会是你的囊中之物了,掌了天下兵权,你还想如何?”
戊宁先是无言,而后蓦地笑一声,他垂眼望向刑场正中的人,喃喃道:“臣想如何……”
他想用睦氏每一个人的血把脚下的路洗得干干净净,这个圜州,从宫里到王陵,每一片他母妃走过的砖瓦都得清清白白。
“戊宁,你口中如今能有几句真话?”
“那得依着大王信什么了。”
胥元帝不悦地合上眼,再睁开时,眼里宛如覆了一层冰霜。
“乌毒,还有你那假的冶铁术,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戊宁极目远眺,从容地回了回神,好整以暇道:“海上撤兵前,臣挑了几个投诚的新罗士兵,报至剌丹大营时换了他们的黥印,成了睦炎的战俘。后来臣提了人,蜡封的羊皮卷一吞,十日只喝不吃,东西就长在了肚子里,臣为封口将人料理了一番,弄成那副模样却又说不过去,只得再编点别的。臣命人于疆界处留下脚印,但山上没有埋伏,没有毒针,更没有新罗人,臣将戏做足,一切谨慎为好,特意留了人马严守山脚,等动静传到睦炎耳里,他无从起疑。只不过睦炎说得也没错,那些被臣做做样子留着守山的大凛士兵,后来臣确实是在拿他们试毒。”
一抹异色自胥元帝眼底一闪而过,很快又被悄无声息敛去。
“新罗吉北王费尽心思搜集大凛铁器,辖地让他挖了个底朝天也未挖出多少东西来,这也不是秘事。臣利用他这份心思,往剌丹投了个无中生有传闻,鱼儿自会上钩。吉北王的兵倒是不难对付,只是臣也未曾料想新罗竟会举国出兵。巧的是,大雪之前,您猜臣在海上捉着过什么人?吉北王的世子。”
胥元帝蹙眉,微微偏了头,“你用人换了乌毒。”
戊宁并不直接回答,而是接着道:“那世子身手了得,水师近战,他顺着船桅爬过来,让臣正面遇上,腹部中了他的暗针,回头他便投海自尽了。”
“什么?”胥元帝大为惊讶,却又疑惑,难道乌毒不是用人换的?
“据传乌毒百日取命,恐怕不然,毕竟是给死囚用的刑罚,让人再多活三个月,未免慷慨。臣在回到剌丹后,背上的知觉便明显有变,回想那枚不伤性命的暗针,臣才觉得事有蹊跷。大营里的那名医官,一直便是臣的人,他验过臣身上未中毒,但臣反倒更加有所怀疑。医书记载,乌毒寻得肉身后,首先便知道要钻入深处,为的便是避开血脉,即便是身上有些小伤,起初在血色上也难以令人察觉,毒因此得以安然留在内里,百日后,心脉肺腑皆损,血肉凝结,毒方才在身上显现出来。臣为求证疑虑,在身上开了这个口子,才总算确定了两件事,一是自己果然中了乌毒,二是那乌毒百日取命的说法果然是轻了。又是巧了,疆界处的脚印原本只是用于造出俘虏逃跑的假象,但乌毒既现,臣不妨对之加以利用,于是乎这毒,臣便当是睦炎下的了。乌毒的真正厉害之处在于其配不出解药,放血是唯一的法子,只是如何放、放多少,无人知晓。您方才说的换,倒也对,臣手里的乌毒,便是用那假的冶铁术同吉北王换的。臣为活命,只得拿活人来一点一点试,让睦炎听到什么知道什么,亦是臣的安排。国之秘术,眼多口杂,大王势必有所顾虑,难以传铁器署匠人当众一辩真伪,到时候,臣身上的乌毒便会是最好的凭证。”
胥元帝面色阴鸷,咬牙切齿道:“你就不怕遭报应。”
戊宁勾了勾嘴角,事不关己似的,自顾自地道:“臣本想亲自押睦炎回圜州,所以放松了蒙王墓穴外的守卫,待睦炎确认了医官所言、以墓中尸首问罪于臣时,臣则以桢少子一事诛伐他与蒙王,再将那些尸首连同乌毒一道归去他身上。可睦炎自始至终十分谨慎,许久未有动静,一切事实如何,他再清楚不过,臣怀疑他察觉到了什么,已然有所防备。”
“他是察觉到了,在孤王对他一次次的上书不予理会的时候他便该察觉到了。”
“喔,果然。”戊宁望着正对面的巨大铜锣,漫不经心道:“那想必大王后来去见他时,未费太多口舌罢。”
胥元帝冷冷一笑,“蒙王和墓穴只是你的开局,乌毒才是你的最后一步棋。”
戊宁似乎也轻笑了一声,缓缓道:“加之与睦炎的罪过诛他九族绰绰有余,但蒙王叔一脉死绝了,墓穴里的尸骨也不会说话,医官让臣灭了口,俘虏也是半死不活出不了声,难免令人生疑,是罢?在殿上时臣就觉得奇怪,为何睦炎认罪认得那般轻易,皆说死而无憾,睦炎想是无憾了,才如此毅然赴死。睦家世代位高权重,若要论憾事,祖辈打下来的荣耀毁于一旦应当是最大的憾事。于是臣瞧着瞧着,便也瞧明白了。睦家权势根深蒂固,连根拔起不易,尤其牵一发而动全身,朝中恐怕无人能不被牵连,大王为君之道,自会有所衡量取舍,这些臣亦明白。昨日在殿上若是没了后头的那几出,臣实在担心您会顾忌此后身后无人,看在睦家列祖列宗的份上,保睦氏一份体面。”
许久再无人声。
一阵风起,携裹着黄土呼啸穿堂,令人不禁迷了眼。
沉默过后,胥元帝只是道:“你这是今后要与孤王各行其是了么?”
“大王此言当真让臣惶恐。”
胥元帝眉头紧锁。他是想除掉睦炎,但即便睦炎不请求,他也没想将睦氏真的赶尽杀绝,姜家的权势虽已大不如前,可姜老太尉德高望重,说话仍旧有分量,待戊宁跟连家结了亲,相国那头亦是麻烦,若将睦氏铲除干净,接下来他与戊宁便难再一心,说到底,先帝的遗诏究竟……
胥元帝深深闭上眼,遏制住烦躁道:“在你动身前孤王嘱咐过你,此番不准动用你的私兵,你也是全当了耳旁风。”
“大王清楚臣的处境,南境那种地方,总还是自己人用得放心些。”
至于戊宁是怎么“放心”的,胥元帝不想追究了。
“事已至此,将你在南境做的一切料理干净,堵住百姓悠悠之口,孤王不想听见什么节外生枝的声音。”
“是,大王放心。”
“你的毒……如何?”
自海战之时算,至今也已过百日,可乌毒在戊宁身上显出来的样子却又古怪,太医一时也未能诊出个所以然来。
“解法臣试出来了。”
这么一句话,胥元帝却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叹一口气,无声半晌后,他才转言开口:“你年前请的婚事,孤王已让太史司择了吉日,二月初八。如此仓促,孤王都拉不下这个脸面,连家那边,你自己去说。”
戊宁挑了挑眉,二月初八,挨得有点近了。
“是,谢大王。”
对面传来五下锣声,离行刑还有一刻。
“大王,臣还有几句话想同睦炎说。”
“将死之人,你还要跟他说什么。”
“说点让他死得瞑目的。”
胥元帝皱了皱眉,却并未不允,在戊宁退下去时,他忽然唤住他,问道:“戊宁,你可想过和娘娘若是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她会怎么想?”
戊宁顿住脚步,眸中顷刻间阴云密布。
过了好一会,他回过头来,脸上云淡风轻,浅笑道:“大王,您应当不想臣在眼下这会,就同您清算那旁的账罢?蒙王叔本不该被卷进来,这一切,还得是拜您所赐啊。”
戊宁下到刑场,走向躺在正中的人。睦炎的四肢和脖子均已绑了麻绳,他便那么静静地合眼躺着,仿佛已然死去一般。
戊宁来到他跟前蹲下,挡住了照在他眼上的日光,睦炎眼前一暗,缓缓睁开眼睛。
他并无戊宁以为的激愤与痛恨,眼中仅有漠然。
戊宁低垂着眼,冷冷地俯视着这个死到临头的人。
他的脸色并不好,他还是让胥元帝方才那句话打乱了,乱到甚至等不及那五马,即刻便想亲手掐死眼前这个人。
“睦将军,这样的神情不适合出现在您脸上。”
“老夫已不是将军了。”
“本王还以为您如今竟这般能忍,差点白费了本王好不容易弄来的乌毒。”
睦炎只是冷哼一声。
“下令诛杀睦氏的旨意一出,南境想必得是翻了天了罢?大凛国军,如今都称得上是您睦将军的兵了。”
“哼,世人心明眼亮,知我睦氏一族受奸人谋害。”
“是,他们为将军鸣冤,镇压他们的动乱,只需抹了您麾下几位亲信副将,睦将军放心,如今本王的兵在大营镇守,定会还南境一个太平。”
“你……”睦炎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由吃惊逐渐转为愤怒,吼道:“你!你杀了谁!你杀了谁!他们皆为忠勇之士!你!你竟然……”
话未说完,睦炎喷出一口鲜血。
戊宁眨眨眼,对眼前发生的景象无动于衷,他瞧着睦炎颈上的麻绳,问:“等死的感觉如何?绝望么?”
睦炎止不住地咳嗽,呛红了脸。
“让这么粗的绳子勒着脖子,痛苦么?”
睦炎喘着粗气。
“有当年和妃口鼻被灌满黄土时痛苦么?”
咳嗽声与喘息声戛然而止,睦炎猛地望向戊宁,诧异道:“你、你如何会……”他不自觉仰起脖颈,目光似乎越过戊宁,看向了他后头的什么人。
戊宁微微偏头,慢慢反应了过来,“哦?”
看来这临死之人,不经意给他透露了一个大秘密。
彻骨的寒意,让他犹如身在冰窖。
铜锣响,午时到。
“太后不会像你死得这般容易,她还未跪在本王母妃墓前忏悔恕罪,她还不配死。”
戊宁话音一落,行刑的号令同时落下,五马并发,五个方位的绳子顷刻间拉紧,睦炎被拽至腾空,他本能地挣扎,发出非人所能发出的凄厉惨叫。
左腿最先被扯裂,嘶吼声再次扭曲,又骤然归于寂静。
猛烈的撕扯轻易便扯断了脆弱的脖颈,马匹拖着一颗头颅奔回马舍,扬起连绵的尘土。
转眼片刻,睦炎死了。
戊宁只是往后挪了几步,极近地欣赏着这一场车裂之刑。睦炎断头的一瞬间,他的鞋尖溅上了一滴血。
他低头看了看,依旧不为所动。
在他后头的观席上,胥元帝也静静地观赏完了这场极刑。
等底下那个孤立的背影转过身来,他们大抵,就真的不再是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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