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与蛋挞

　　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齐宪坐在李桡的副驾驶上，用冰冷的毛巾擦了一把脸。
　　“困了？”李桡抽完一支烟，朝后面的座位努了努下巴，“困就后面去躺一会儿，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警局。”
　　齐宪摇了摇头。

　　李桡很少看到凌晨五点的平城。
　　凌晨五点的曼哈顿倒是常见。

　　那时候李桡还被身边的同学们称呼那个矫情的英文名，宋先生是大她几届的师兄，是她的上司。每天跟着导师来往穿梭各大谈判桌，大部分做的，就是宋先生的生意。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宋家的夺位战争已经到了最紧迫的关头，宋先生看似轻松，实际上承担着很大的压力。有时候一夜鏖战，凌晨五点才终于找到方案，作出堪称完美的标书。
　　宋先生也跟着全事务所的人一起欢呼，他也算老师的半个学生，和大家都熟识，年纪又小，根本看不出他和会议室里的其余人是雇主和长工的关系。他不说，也没有人会想到，手下动辄千万、上亿的单子，乙方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华人。
　　后来，很久以后，那个貌不惊人的年轻华人开车带李桡兜风，迎着凌晨五点的东太平洋的朝阳笑道：“外人看上去有多风光，看不到的地方就有多惊险。现在大家都在改玩2.0版本的权利游戏了，输了不一定死，赢了的也不会赶尽杀绝。只有我们家，还在玩刺激的1.0版，输不起啊。”

　　凌晨五点，朝阳也同样照在了西太平洋的这片大陆上。
　　平城的第一班地铁才刚刚开启，路上更没有多少人，很空旷。这个时候，才有幸能看到平时被人海遮蔽的一些景色，看到真实的都市森林。
　　齐宪眼底都是青黑，他摁下一点车窗。外面飘着雾霾的凉风吹进车里，让他微微清醒了一些。
　　李桡对着路边一闪而逝的高楼笑了笑，叹道：“输不起啊。”

　　警局还没有开始上班。
　　扫地的大妈先来了一步，正在用冻得红肿的手擦着玻璃门，玻璃门前贴着police字样的深蓝色胶条，屋里只有几个值夜班没走的同事。
　　李桡把车远远地停在路口，摘了安全带。
　　路边24小时的小超市正在贩售早餐，卷饼，豆浆，加了很多奶粉的咖啡，还有热腾腾灌了芝士的鸡排。
　　早起的上班族和学生们在排队等煎饼，高中生小情侣买好两人份的早餐，却故意只买一杯奶茶，你一口我一口分喝了。海蓝色的校服很丑，但是少年们朝气蓬勃，竟然也穿得像模像样。
　　“你下去吃点东西吗？”不知道是重新回忆起往事的原因，还是单纯的熬夜，李桡精神有些倦怠，说话也有气无力，呛也懒得呛齐宪一声了。
　　齐宪盯了她片刻，利落地开门下车，自觉排在队尾，不过一时捧回来两袋豆浆和两只切开的煎饼。

　　李桡有些心事重重的，捅了几次都没把吸管捅进豆浆里。最后一次戳的力气太大了，她手里使劲一挤，豆浆从小口喷出来，撒了她一手，然后漫进车座里。
　　李桡二话不说，打开车门冲出去，找了个垃圾桶就扔掉了豆浆。豆浆都是早上刚刚煮好的，热得烫手，李桡抽出几张湿巾擦干净手，然后把灼红的手指贴在了冰冷的车窗上。
　　齐宪已经把车里收拾干净了，还把自己的豆浆递过来，插好了吸管。
　　李桡没什么心情，随口道：“你喝吧，我回去再吃。”
　　齐宪哪能不了解她的脾气？她不会下厨，家里冰箱估计只剩下了啤酒和果酱，错过了吃饭的点，她宁可饿死，也没可能做点吃的喂饱自己。齐宪一句话都不说，固执地把手伸过来。
　　李桡被他缠得没有办法，低头啜了几口，喝烦了就直接推了回去。
　　齐宪也不计较，三口两口把煎饼塞完，然后把那盒豆浆一口气吸光了。

　　两人坐在车里，相互无言。
　　车外人多了起来，太阳越来越高，渐渐喧嚣，渐渐光明。
　　齐宪抬腕看了眼时间，应该走了，他打开车门。
　　离开之前，他实在忍不住，回头说道：“我会和上头解释六年前的真相的，我也会说服局里，给老大一个公道。不管你信不信，至少在昆卡这件事情上，我是站在你们这头的。“
　　李桡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疑窦丛生，她拧起眉毛，问道：“所以呢？”
　　“所以，”齐宪艰难地说道，“不管是宋先生也好，唐先生也罢，你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他不善言辞，和李桡在一起这么久了，几乎从没有这样剖白过自己的心事。不像胡越那样见识过很多人很多事。齐宪幼年遭逢变故，入警校，考刑警队，认识的人，成长的环境，都单纯而封闭。身边来来往往的，大部分都是木讷不善言辞的老爷们儿。他不会说更好听的告白，事实上，这样一句，已经是他心底，最接近告白的承诺。
　　李桡无声一笑。她今天没来及化妆，脸色还有些通宵熬夜之后的苍白，鼻子底下还冒出来了一颗红彤彤的痘痘，怎么看都有些憔悴萧索，与那个艳光四射，神采奕奕的桡姐不太一样。
　　然而仍旧是美的，是可爱的。
　　齐宪等着她的答复。

　　李桡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暴躁。明明是单纯的等待，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偏偏充满温度，热切的，焦灼的，甜蜜的，差点让她失去赖以生存的冷静和理智。好在只是差点，李桡回过神来微微一笑。
　　“我不相信。”李桡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爱情。”
　　“冲动，短暂，昏头脑涨，容易破裂。我不喜欢。”
　　李桡说着指指自己的左胸，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左胸前绣着一道毛笔画出来的圆圈，墨色的线绣出笔锋犀利的转折，圆圈中间垂直一道银色的拉链贯穿。李桡指指那个圆圈儿：“除了这里，你想要什么都行，都可以给你。这里不行，太危险了，只有留给自己，我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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