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心匪石

作者:云端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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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劫13


      春祭大典那场石破天惊的誓言,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朝野上下激起了滔天巨浪。

      余波未平,暗流汹涌,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中。

      然而处于风暴眼中心的年轻帝王却似乎并未被这肃杀之气所困,反倒显出几分难得的闲适。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褪去了春寒的料峭,暖融融地洒在京城熙攘的街道上。

      位于城南闹市却自有一方清静的清韵茶楼雅间内,临窗的位置相对坐着两人。

      茶楼是秦家的产业,虽非顶尖奢华,却胜在雅致清幽,尤其这间名为听雪的雅室,布置得极为用心。

      紫檀木的茶案光润如玉,摆放着整套素雅的白瓷茶具,窗外一株老梅虽已过了花期,但虬枝苍劲,绿意葱茏,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新沏的雨前龙井特有的清冽豆香,沁人心脾。

      云初见并未身着彰显身份的龙袍或朝服,只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暗纹锦缎常服,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羊脂玉簪松松束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闲雅。

      他姿态舒展地靠坐在铺着软垫的官帽椅上,指尖随意地把玩着手中那盏温热的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落在对面显得有些局促的年轻人身上,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秦卿许则规规矩矩地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捧着茶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今日也换了常服,是一身竹青色的直缀,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只是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沉静之下,藏着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

      春祭已过去几日,但那日天坛之上,陛下身着冕服、昭告天下时睥睨天下的气势,以及更早之前,演武阁中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衣剑影,依旧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心底,此刻与眼前这位闲适慵懒的年轻公子形象交织,让他心绪纷乱如麻。

      “这茶不错,”云初见轻轻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声音带着午后慵懒的沙哑,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清冽回甘,是上好的狮峰龙井,秦卿许,秦家这茶楼,倒是会做生意。”

      “陛下谬赞。”秦卿许连忙微微躬身,谨慎应答。

      “不过是些寻常之物,能入陛下之口,是秦家的荣幸。”

      云初见轻笑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目光在秦卿许紧绷的脸上流转了一圈,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明显的调侃:“朕还以为,秦公子江南道一路随行,临危不乱,殿试之上,面对冯铮那般老御史的诘问也能从容应对,到底该是有一副好胆量的。”

      他顿了顿,指尖在光滑的杯沿上轻轻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微响。

      “怎得到了春祭大典,文武百官、万民瞩目之下,反倒是一副……嗯,吓破了胆的模样?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一下。”

      他这话问得随意,甚至带着几分戏谑,仿佛只是朋友间的打趣。

      但听在秦卿许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心脏狂跳起来。

      陛下果然注意到了。

      他那日何止是紧张,简直是魂不守舍,全程几乎不敢直视天颜,每一次跪拜都感觉是在刀尖上行走。

      那份恐惧,既源于祭天本身的庄严肃穆,更源于对陛下强撑病体、行此险招的极致担忧,以及以及那份连自己都不敢深究到惊世骇俗的隐秘心思。

      秦卿许猛地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几下,试图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剧烈悸动。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端起茶杯,借抿茶的动作掩饰失态,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却压不住心底的冰凉与慌乱。他放下茶杯,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却依旧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陛下明察,”他避开那探究的目光,盯着杯中澄澈的茶汤,低声道。

      “臣……臣并非是畏惧典礼,臣是……是忧心陛下龙体,春祭仪程繁冗,耗时良久,陛下日前……圣躬违和,臣见陛下强撑,心中实在……实在难安。”

      他这话半是真话,半是借口。

      真话是他确实担心陛下的身体。

      借口是这远不足以解释他当时那几乎失控的失态。

      云初见闻言并未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格外通透,也格外深邃,仿佛能看穿一切伪装。

      雅室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和茶水微沸的细响。

      良久云初见才轻轻嗯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重新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目光转向窗外那株老梅的虬枝,仿佛被那抹绿意吸引了去。

      就在秦卿许暗自松了口气,以为话题已经揭过时,云初见却忽然又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会骑马射箭吗?”

      “啊?”秦卿许一怔,完全没料到陛下会问这个,下意识地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懵懂和茫然。

      他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老实地点头答道:“回陛下,臣……自幼在家中,跟随武师学过些许骑射,只是……只是粗浅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

      商贾之家虽重文教,但也会让子弟习些武艺强身健体以备不时之需,他确实会一些但远谈不上精通。

      云初见依旧望着窗外,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上摩挲着,语气平淡,仿佛在闲聊一件寻常事:“北疆地域辽阔,天高云淡,草原一望无际,那里,最适宜弯弓射雕、策马啸西风。”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仿佛在秦卿许眼前展开了一幅苍茫壮阔的画卷。

      刹那间,秦卿许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清晰地浮现出那幅他珍藏心底、不敢示人的潜龙在渊图。

      画中那个身着如火红衣、跨坐于雪白骏马之上、引弓欲射、笑容灼眼如烈日、眉宇间尽是少年人特有的张扬与不羁的少年郎。

      那画面与眼前这位沉稳内敛、偶尔流露出深不可测锋芒的年轻帝王,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心旌摇曳的反差与重叠。

      他的心猛地一悸,如同被重锤敲击,呼吸都漏跳了一拍。

      陛下为何突然提起北疆还提起骑马射箭,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云初见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他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看清他所有隐藏的秘密。

      他轻轻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语气依旧淡然,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最终的质询。

      “之前,你拿到的那副图。”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秦卿许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窖,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

      果然……

      陛下与他最初的交集,那场始于胁迫、充满算计与试探的江南之行,根源便是这幅图。

      如今风波暂歇,陛下终于要彻底清算这笔旧账了。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也无数次在心中预演过该如何回答。

      或可狡辩,或可推脱,或可半真半假。

      但此刻当这个问题真的从云初见口中问出,带着那种平静却极具压迫力的审视时,他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心理建设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的感觉,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心。很不是滋味。

      酸涩,怅惘,甚至还有一丝委屈,仿佛他们之间那些共同经历的生生死死、那些暗流涌动的情愫、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最初那个冰冷而现实的起点——一幅画,一场算计,一场君臣之间充满试探与利用的开端。

      他久久没有睁开眼,也没有立刻回答。

      雅室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他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市声。

      云初见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中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他因紧张而抿得发白的嘴唇,看着他脸上那种复杂难言、混合着挣扎与认命的神情。帝王的耐心,在此刻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折磨人。

      良久秦卿许才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沉寂的灰暗。

      他抬起头,迎上云初见那双深邃难测的眸子,唇边勾起一抹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解脱般的平静,缓缓开口。

      “陛下……真的想知道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那语气那眼神仿佛在说,一旦说破,有些东西,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了。

      云初见的目光与他静静对视,琥珀色的眸子里光影流转,复杂难辨。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依旧保持着那种令人心悸的沉默,等待着最终的答案。

      茶香袅袅,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隔开的,却仿佛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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