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花戮

　　尚书府的府门大开，十几人佩刀持剑追了出来，另一个巷子内接应的洛觞和钟伶已经早已按照事先安排来替沈莳断后，边跑边引，而沈莳已经向另一个方向跑走。

　　尚书府的府兵已经手持火把沿街追了过来。

　　沈莳觉得自己今夜有些冲动，起码她应该要提早想到尚书府会有江湖高手在的，她一边沿着暗巷跑着，自己脑中一边还做着回想。

　　不过在密室找到的东西，今夜也并不白来，这个冲动还是值得的。

　　她兜兜转转，恍惚抬头，竟然跑到了胭脂巷，她身上还在流着血，并不能直接回花锦阁，她转到后街，飞身掠上屋脊，碎步轻声踏过，看见一扇亮着光的房间翻身跳了进去。

　　锦帐珠帘，香气袭人，屋中有一男一女，男的坐在桌边喝着酒，女的远远站在一旁，像是在汇报什么事。

　　二人面对着不速之客，同时抬起头，那女子已从袖中亮出匕首，同时，沈莳的冷剑也已经冲那女子抬起，她竭力维持着呼吸，放松着身体，低声道：“别动，不要轻举妄动。”

　　沈莳说完话，才转眼看向坐着的那人，那人也在看她，瞬间四目相对，两人皆已怔愣住。

　　不知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什么。

　　楚胤并未遮面，也并未穿夜行衣，还是很好认的。

　　楚胤一直盯着沈莳的眼睛，沈莳不知是他已经认出她来还是单纯对这莫名跳窗进来的黑衣人表示惊讶。

　　那女子忽然开口，沉声问：“你是何人？”

　　沈莳未见过这女子，这女子便是那日在幻音坊大堂弹琴被柳崇强逼着喝酒再被楚胤英雄救美救下来的女子，叫白莲。

　　沈莳转动了眼神，隐藏着声音，道：“逃命人，只想在这停留片刻。”

　　白莲惊道：“你在被人追踪？”

　　沈莳依旧沉着声，道：“你若不说，没人会发现，一盏茶，我就离开。”

　　沈莳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碰见楚胤，若知道屋内是楚胤，她根本不会进来。

　　窗外街道上已经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今，人已经在屋里，走不了了。

　　楚胤忽然移开眼，低声道：“白莲，你先下去，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白莲深深看了沈莳一眼，拱手退了下去。

　　屋内瞬间陷入沉默，还可听见幻音坊楼下那隐隐约约的谈笑声。

　　楚胤闷闷地喝了一口酒，突然抬头看向她，“沈楼主这是做什么？”

　　沈莳暗自叹口气，拽下遮面，笑道：“不明显吗？被追杀了呗。”

　　楚胤道：“我是问你去哪了？”

　　沈莳道：“随便逛逛。”

　　说话间，已将灵蛇收进腰间。

　　楚胤霍然起身，两步走到沈莳面前，“随便逛逛，穿成这样子，逛成这样子？沈莳，我像傻子吗？”

　　沈莳突然抬眸看向他，眼睛依旧凉凉的，带着笑，轻轻摇着头：“不像。”

　　楚胤一怔。

　　他要被这人气笑了。

　　他不是在向她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还未等楚胤再次开口，他突然嗅到一股血腥味，他垂眸，神色瞬间漫上寒意，眼中漫上焦急：“你受伤了？”

　　沈莳还未开口，便被楚胤扶着坐到桌前，她说：“小伤，不碍事。”

　　楚胤冷眼凝着沈莳的左肩，屁的小伤，肩膀处已经被血洇透，看着湿哒哒，黏糊糊的，怎么可能是小伤。

　　“王爷，我......”

　　楚胤睨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开了门，关上门，沈莳也就很识相地闭上嘴。

　　片刻后，楚胤端着一盘子伤药、纱布和工具走进来，坐在沈莳面前，紧紧盯着她肩上的伤口，似乎在想怎么下手。

　　沈莳低头瞥了一眼，笑道：“我自己来吧，不必劳烦王爷。”

　　沈莳已经拿起一个青瓷瓶，打开，上好的金疮药，转手就要往自己伤口上洒。

　　楚胤握住她的手腕，道：“你干什么？”

　　沈莳疑惑：“上药啊。”

　　楚胤：“上药隔着衣服上吗？”

　　沈莳：“......好像眼下这个情况，我也没办法脱了衣服上吧？这样直接上药是最方便快捷的，一会回去我再重新包扎。”

　　楚胤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眼道：“沈楼主是江湖人，应该不会在乎这些虚礼吧。”

　　金疮药的药瓶已经到了楚胤手中，他又道：“沈莳，你还想不想要你的肩？”

　　沈莳颔首：“那就有劳王爷了。”

　　她确实并不在乎这些，而且，只是露半个肩而已，算什么。

　　她自己慢慢扯开衣襟，伤口在肩颈下方，现在已是血肉模糊，楚胤盯着伤口，眼神像寒冰般冷，眉头已经皱得能夹死数只苍蝇。

　　他用干净的纱布将周围血迹一点点擦干净，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再为她带去一分疼痛。

　　伤口逐渐显现，像是被锥子类的利器刺入形成的，“遇见高手了？”

　　楚胤说话的温热呼吸突然扑向沈莳裸露在外皮肤上，一股温热气息，他微垂着头，并未在意眼下这种情形。

　　沈莳侧着头，道：“嗯，算是吧。”

　　楚胤：“在哪？”

　　沈莳没说话，屋内又陷入沉默。

　　楚胤似乎也并不想等她回答，或者并不急，伤口已经清理完毕，转身拿起金疮药，一点点洒在伤口上，沈莳的肩膀忽然在失神中猛地颤动了一下。

　　还是很痛的。

　　楚胤：“忍着些，快好了。”

　　沈莳压着声音，“没事。”

　　伤口被干净纱布压着包好，坊内大堂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沈莳整理好衣襟，道了句“多谢王爷”，起身便要走。

　　楚胤拉住她：“干什么去？”

　　沈莳坦然道：“看不出吗？索命的恶鬼来了，我自然要逃命去。”

　　楚胤：“你的伤刚包扎好。”

　　沈莳：“已经没事了。”

　　她抽了下手腕，楚胤攥得紧，沈莳的确没用大力，竟然未抽出，然后，楚胤攥得更紧了。

　　楚胤道：“我说过，我做你的遮掩，我在这呢，你还要往哪跑。”

　　说话间，那些人已经上了楼，一间间屋子闯进去查看起来，沈莳盯着楚胤，看来他是不会让她走了。

　　沈莳无奈道：“我们就这样在这站着？”

　　楚胤呼出口气，将沈莳拉到床畔坐下，转眼间便将桌上的处理工具都收拾干净，然后点燃香炉里的香，最后转身走近床畔，放下左右两侧的纱帘。

　　珠帘帷幕，烛火摇曳，屋内泛着一股旖旎的香气。

　　风月之地，暧昧随时随地都在充斥，容易让人沉沦，让人塌陷。

　　楚胤看着沈莳一脸玩味的笑脸，无奈道：“很好笑吗？”

　　沈莳道：“也不是，有点新奇。”

　　楚胤听着外面的声音，道：“躺下。”

　　沈莳竟真是很听话地躺到床上，还往里侧挪了挪，她看着楚胤，这人竟端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躺在那，看着楚胤庄重严肃的侧脸，竟突然起了玩弄心思。她忽然开口，声音轻轻的，含着笑，带着魅：“王爷就准备这样坐着迎接推门的人吗？”

　　她伸手，一根手指突然勾向楚胤的袖口。

　　楚胤身未动，手未动，哑声道：“好好说话。”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们似乎很粗鲁，径直推开门，导致外面吵吵嚷嚷、骂骂咧咧乱作一团。

　　沈莳微微起身，右手猛地拽住楚胤衣襟，将他拽得瞬间失力，朝沈莳上方趴了过去。

　　他迅速撑着双手，对上身下沈莳那双含笑的媚眼，魂飞般道：“干什么？”

　　沈莳笑道：“帮王爷演戏啊，坐着如何演戏？”

　　楚胤忽然笑道：“这是你说的？”

　　话音毕，他一把拽过一床锦被盖到两人身上，被子压的两人身体愈发近，被子里的气息愈发热起来。

　　楚胤觉得自己周身的火气有些燥，怎奈旁边还有个看笑话的一直在挑逗。

　　“只是演戏，王爷不必如此害羞吧？”

　　“这种事王爷想必不是第一次吧？”

　　楚胤本不想答她的话，但是这句他必须得答：“我没做过这种事。”

　　沈莳笑道：“哦。”

　　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怒喊，“你们要干什么？这间房不能进。”是那位叫白莲的女子的声音。

　　楚胤在沈莳耳边道：“只是演戏，别介意。”

　　他突然撤下自己的腰带，扔到床下，又将沈莳右肩的衣服轻轻拉下一点，露出一点洁白肌肤。

　　“尚书府搜查人犯，让开！”

　　楚胤闻声惊住，垂眼盯着沈莳，看不出情绪。

　　沈莳也在笑着看她，虽是笑，笑里却还含着别的情绪。

　　“哐”的一下，门被推开，进来三人，寒气凛然。

　　楚胤周身早已经漫上怒气，正好来了出气筒，“谁啊，不知道本王在这吗？”

　　楚胤起身，慵懒模样，半撩开纱帐，冷眼看着眼前三人。

　　三人神色如坠冰窟，急忙弯腰行礼，“属下该死，不知王爷在这，惊扰王爷。”

　　楚胤冷声道：“大半夜出了何事？”

　　这些人都是尚书府的护卫，见到楚胤自然和见到主子没什么区别，何况，靖安王的问话，他们必要回答。

　　为首男子回道：“有人深夜闯府，我等奉尚书大人之命追击。”

　　楚胤拧着眉，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本王这没有，赶紧滚，扰本王春宵，本王砍了你。”

　　“是，是。”

　　为首男子微微抬眼往里瞥了一眼，只看到层层纱幔后的锦被和被子下半露的香肩。

　　这屋里的气氛着实有点诡异，不过很正常，秦楼云雨，暖香惹梦，每间屋内岂非都是这种缱绻的香气。

　　三人都清楚这位风流王爷的声名，自然无从怀疑，连忙退了出去。

　　沈莳已经将右肩衣襟整理好，右手撑着坐起，听着外面那些人呼呼啦啦走出幻音坊，这才放下心。

　　楚胤捡起腰带正背对着她在系着，忽然开口，“你刚刚去的尚书府？”

　　沈莳道：“嗯。”

　　沈莳已经下了床，站在纱幔后，道：“王爷现在知道，要把我抓去见官吗？”

　　楚胤系好腰带，转身走过来，一把抓住沈莳的手，把她逼到床边坐下，瞪着她，心没来由的刺痛了一下，开口的声音瞬间柔下来，“沈莳，别说这种话，我不喜欢。”

　　沈莳木然看着他。

　　他继续道：“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你有事别瞒着我，不过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沈莳疑惑：“王爷这是做什么？”

　　楚胤：“认错。行不行？”

　　他的声音带着失败后的颓废投降，没了半分怒气，满是后怕的担心。

　　他自己早就明白，他在沈莳面前，早就败下阵了，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抵抗不过。

　　沈莳愣住。

　　她眼中有漫天闪烁星光，他眼中有明媚春风暖阳。

　　她看着他，他看着她。

　　仿若滚着漩涡的海底撞到沸腾着岩浆的火山，强烈的碰撞，并不是两相消融，而是会瞬间迸发出更强烈的浪潮，既如烈焰裹身，又似海浪冲击。

　　楚胤突然垂下眼，她想怎样便怎样吧，他已经败了，还能如何呢。

　　他攥着沈莳的手腕突然用了力，沈莳不由沉呼了一声。

　　楚胤回神，这才发现自己刚刚气血上头，竟拽的是沈莳的左臂，牵动了她的伤口。

　　“没事吧？”

　　他慌忙松了手，蹲下身，看向伤口处。

　　沈莳：“没事。”

　　她轻声开口，“多谢王爷，那我可以走了吗？”

　　楚胤猛地站起身，差点大叫起来，“沈莳，你到底是笨的还是傻的，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近乎一种悲鸣，一种期希还着一丝盼望曙光的恳求：“我喜欢你，我担心你，你看不出来吗？那天说的不是假话，现在说的也不是假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在故意躲着我？”

　　“我是豺狼还是禽兽，你要这么躲着我？”

　　楚胤觉得自己过去几年已经快要练出的一颗火烧不化、水泡不腐的心，现在在面对沈莳的时候，真是屁用没有。

　　他的心会狂跳，会愉悦，也会生气，尤其是看到沈莳“不知死活”的时候，还有他自己傻乎乎捧着颗心双手呈到沈莳面前遇到她那张冷若冰霜、视眼前一腔真心于无物的时候，他真的会火冒三丈，咬牙切齿。

　　可这气却还发不出去，只能自己生气，转头自己再把自己哄好。

　　有时候楚胤真的想将沈莳这棵宁折不弯的大树哐哐几铁锹挖出树根看看，看看她的根系到底有硬，再看看她的茂密根系中是否能挑出一根能够安放下他。

　　他不求多，只要一根就足够。

　　沈莳垂于身侧的纤细手指深深地嵌进掌心，她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这个傻子。

　　她自己的心里在说：原来我才是那个傻子。

　　沈莳猛地站起身，刚要抬手，还未等下一个动作，只这一个动作，便让楚胤一惊，生怕她又牵扯到自己的伤口，他自己刚刚那冲到脑门的怒气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连忙伸手扶住她，问：“你又想做什么？”

　　沈莳看着他，嫣然一笑，道：“想抱你。”

　　楚胤瞬间呆住。

　　沈莳伸了伸抬起的双臂，又问：“不明显吗？”

　　咔嚓！

　　沉寂已久的冰河在暖阳烈日的照耀下瞬间迸裂，冰封之下是潺潺流水，流水映着烈阳，刺着人眼，似有春风拂过，带来春日的鸟语花香。

　　沈莳未动，因为楚胤早已经抱住了她，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头也无声地埋在她的肩颈处。

　　他还记得沈莳左肩上的伤口，并未碰到。

　　沈莳轻轻抬起手想要回抱住他的腰，左手刚刚抬起，就被楚胤的右手紧紧握住，放在身前，不让她抬起。

　　他的头埋在她耳边，哑声说：“一只手就够了。”

　　沈莳轻笑一声，右手环住他的腰。

　　楚胤喃喃道：“多抱一会好不好？”像是个要糖吃的孩子。

　　沈莳柔声道：“好。”

　　窗外夜色寂寂，繁星依旧漫天，冷风还在吹，屋内熏香还在飘，烛泪还在滴。

　　昏黄的烛光抵挡住沉沉夜色，挡住了寒，暖化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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