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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2 章
帐外的炊烟都仿佛每日在同一时刻升腾,聚成同样形状的灰白云团。
元逸盯着那些影子在地面上移动,从西边慢慢爬到东边,影子拉长、变淡,然后随着自己叹气消散。
果然适应了金手指,这会没了它。养伤过程显得额外漫长,而且就他师夫口中的以后还要长时间修养,元逸想想就觉得自己要长了毛了。
这天一早,他爹来了。他披着那件半旧的披风,脸上胡茬没刮干净,眼里的红血丝比前几天还重,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还有点别的,元逸说不上来。
元靖道:“带你出去转转。”
元逸先是一愣,紧接着心里那团蔫巴巴的乱麻,像是被一阵大风“呼啦”吹散了。
能出去!离开这憋死人的帐篷,看看外头——怎么都行!他眼睛一亮,立刻应道:“好!”
临出门,元靖却拿来一件厚墩墩的熊皮袍子。这还是前些日子打猎打到的,特地做了件袍子。
“爹,这也忒厚了……”元逸试着挣扎,想讨点“穿衣自由”。
“外头风硬,你伤没好透,不能着凉。”元靖一句话就堵了回来。那眼神里有担心,还有种元逸这会儿看不懂的坚决。
罢了。能出去就行!元逸心里那点雀跃劲儿压过了对笨重袍子的嫌弃,“忍辱负重”地把自己裹了进去,顿时觉得臃肿了一大圈,动起来都不利索了。
马车早就等在外面,收拾得干净,看来他爹不是临时起意要带他出去。
元靖伸手过来要扶他上车,元逸还没躲开,就被父亲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住,几乎是半抱着送上了车。
等在马车上的元逸脸上有点热,他看了看身上的袍子。就说这袍子太厚了。
车上就他们父子俩,没别人。元靖亲自赶车,马车慢悠悠晃出了营门。
早春的风吹在脸上还有点刺,但元逸深深吸了口气——风里有草泥的清香,好像冲淡了胸口多日的憋闷。元逸忍不住把帘子掀开一道缝,往外看。
路旁的景象慢慢展开,却算不上好看。烧塌了半边的房子,荒着长草的地,偶尔能看见面黄肌瘦的人蹲在废墟边,眼神空空的。元逸心头那点雀跃慢慢沉了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穿过城门,进了城。
这就是旧京。街道比外头宽,石板路虽有破损,但格局还在。两旁的房子不少,大多关着门,静悄悄的,可还能看出以前热闹的影子。
街上人多了些,挑担的,赶路的,聚在墙角张望的……各种细微的声响和混杂的气息涌过来,粗糙,但真实。元逸看得有些出神,他头一回这么近地待在一个正在喘息的庞大城池里。
马车没在街上停,继续往深处走。道越来越宽,两边开始出现高高的院墙,门户紧闭,行人越来越少,最后几乎没了。一种说不出的压力,随着四周越来越安静而漫上来。
终于,马车在一堵极高极长的暗红色宫墙外,停住了。
元逸跟着父亲下车,抬头看。宫墙高得仰脖子发酸,顶上明黄的瓦在偏上午的太阳下反着冷光。巨大的宫门紧闭,门上碗口大的铜钉密密麻麻。
门前几层汉白玉台阶,干干净净,站着两排持刀的兵,一动不动——都是他爹手下最得力的亲卫。
看到他们来,宫门沉重地、无声地向两边打开,露出了里面。迎面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地上铺着大块的青石板,一眼望不到边。正对面,是一座极高极宏伟的大殿,重檐斗拱,屋顶的金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眼晕。
这里是……皇宫。
元逸明白了过来。他看向旁边的父亲,父亲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要来的就是这儿。
“跟着走,不舒服就说。”元靖道。
他跟着父亲,一步一步走过空旷的广场。脚步声在石板上“嗒、嗒”地响,又清楚又孤单。风吹过广场,卷起一点尘土,呜呜地响。
走上高高的汉白玉台阶,跨过高门槛,进了大殿。里头更是空得让人心里发虚,气儿都不敢大声喘。
几根暗红色的柱子,粗得估计要两三个人才能抱过来,稳稳撑着极高的屋顶。柱子上盘着金龙,张牙舞爪,眼睛不知道镶的什么宝石,幽幽地亮着。正中间,一个几尺高的台子上,孤零零摆着一把宽大的椅子,铺着明黄的软垫——那就是龙椅。
窗户又高又大,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光里,无数细小的灰尘无声地飞着、转着。地上铺着打磨得能照见人影的黑金砖,光溜溜的。
四周靠墙摆了好多东西:比人还高的青铜仙鹤香炉,花花绿绿的珐琅大屏风,玉石雕的盆景,鎏金的灯架……每一样都精致得不得了,也安静得不得了。
元逸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心里嘀咕个不停:好家伙,这先皇,可真会享福,真舍得下本钱。瞧这柱子,这地砖,这屋顶的画,这满屋子的摆设……哪一样不是费尽了工匠心血,耗光了百姓血汗?
他还听说,先皇特别怕冷,所有他可能去的宫里都铺了地龙。元逸刚知道时都愣了,他们营里帐篷烧炭取暖都算耗资,这么大的皇宫,就因为皇帝怕冷,全铺上地龙?这得花多少钱啊。
怪不得那么多人打破了头,淌干了血,也想爬上那个位置。
住在这种地方,冬天有地龙烘着,夏天有深井冰镇着,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出门前呼后拥。
这日子,确实“舒服”啊。
“觉得这里头……布置得如何?”走在他旁边半步远的父亲忽然开口问了句。
元逸这会儿正瞅着一个香炉肚子上雕的莲花瓣,那纹路细得跟真的似的。听见问话,也没多想,随口就答:“这布置?”他指了指四周,带着点调侃道,“那肯定没人会不喜欢吧。这么华丽,住着多舒坦。”
他说的是大实话,这样的富贵窝,穷奢极欲,谁看了不得愣一愣?
元靖听了,没再接话,只是背着手,往前踱了几步,停在那龙椅台下。
父子俩又在宫里转了转花园和偏殿。地方太大,走得元逸腿脚发酸,胸口伤处也隐隐作痛。他尽量忍着,但还是被元靖发现了。
“痛怎么不说?”元靖语气里带着点责怪,但更多的是别的。
从皇宫出来,元逸以为要直接回营了。没想到马车一拐,停在了街边一家小饭铺前。
铺子窄小破旧,在周围关门的店铺中显得格外扎眼。店里只摆着三四张掉漆的桌子,倒收拾得干净。店主是个干瘦老头,手脚麻利地过来招呼。元靖要了两碗汤饼,一碟酱菜。
老头一边擦手一边闲聊:“二位看着眼生,不是本城人吧?咱这小店,传了百多年了,改朝换代见了好几回……听说又要立新朝了?”他往门外空荡荡的街上看了一眼,“管它上头坐谁呢,咱老百姓,日子还不是一样的过。”
热汤饼端上来,粗瓷碗烫手。元逸低头吃着,热气熏眼。老头的话平平淡淡,却像小石子投入他心里。这顿饭吃得安静,只有筷碗轻碰声。元逸心里那团从宫里带出来的冰凉滞闷,似乎被这碗热汤化开了一丝缝,但底下更沉重的东西,还在。
吃完饭,父子俩就回军营了。
元靖送他到帐口,拍拍他肩:“累了好好歇着。”
元逸在帐里坐不住,又出来溜达。
元逸坐不住,出帐溜达。夕阳西斜,昏黄笼营。几个歇息的士兵靠在辎重车旁喝水闲聊,碎语随风飘来:
“……梁确先生答应留下了,据说是要教导……”
“荀军师家公子肯定也留吧?……”
“……逸公子这身子,是该在后方将养。那皇宫,高墙深院,总比帐篷强……”
零碎话语,起初未在意。听着听着,脚步慢下。
梁先生留下……教导谁?
荀璋留下……周全谁?
身子将养……谁的身子?
皇宫比帐篷强……谁去住?
元逸脑海里闪出之前父亲的异常。父亲带他看皇宫,不是闲逛。
问喜不喜欢布置,不是闲聊。
是早定好了。早和荀先生、宋将军商定了。要把他留在那儿。
留在那个皇宫里。老师、伴读、护卫……安排得周周全全。
只他被蒙在鼓里,还傻傻跟着看,跟着逛,说那里“没人会不喜欢”。
冰凉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往下坠。闷得喘不过气,伤处隐痛。他站了会儿,脸上木然,转身向主帐走去。步子稳而慢,每一步都踩得实。
主帐外,亲兵为难:“逸公子,元帅正议事……”
元逸没说话,抬眼平静一瞥。亲兵噎住话,侧身让开。他掀帘入内。
帐中,元靖正站北境地图前,与荀良及两将领议话。他闯入,声戛然而止。几人转头看他。
元靖抬眼,见儿子脸色苍白,神情却异样平静。无怒无问,无波无澜。他心弦反揪紧。
“荀先生,烦请您先出去。”元靖对荀良道。
荀良略带担忧的看了元靖一眼,最终还是退出去了。
帐内只剩下父子二人,元靖见了孩子这模样,就猜到他是知道了。
他等儿子开口,等预料中的爆发。他准备好承受质问。
而元逸却只站着,帐内一阵寂静。
许久,才抬眼看向父亲:“我都知道了。”
第二句是:“我会留在宫里的。”
元靖愣住。他备了满腹解释理由,备了承受怒火怨怼,却未备这般漠然平静的接受。
“逸儿……”他张口,想解释北境苦寒、都城之重、养伤之需……可所有话在儿子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前,皆堵在喉中,苍白无力。
“宫里……比营里安稳。”最终只干涩挤出一句。
“嗯。”元逸轻应,点头,“挺好。”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掀帘而出。步子不疾不徐,稳入暮色,未回头。
帐内,元靖独立,望晃动的帐帘,半晌不动。
没吵没闹,没问没怨。就那样平静接受了被留在京城的安排。
可元靖心里未感半分轻松,反似被掏空一块,空落发慌。这慌,甚于面对千军万马。
他宁这孩子吵闹,吼出委屈不满。那样,他至少知他在意,知他疼。
可这死水微澜的平静,这声无情绪的“我知道了”,像层厚冰壳,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他看不清冰下是沸火还是寒潭,或真已无所谓。
这无从触及、无法把握之感,让他心头发紧,阵阵慌闷。他忽有些悔:或许该早明说?该换种方式?可木已成舟,箭在弦上,还有选择么?
帐外天已黑透。帐内灯火将他孤影投于帐壁,拉长摇曳,透着前所未有的孤清与不确定。那声平静的“我知道了”,如石入深湖,未激怒涛,却漾开圈圈无声而绵长的不安涟漪,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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