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失而复得的暗恋成真

　　6

　　将卡车司机徐向娟的故事编辑完成，伊林选在周五早上发布。熬了大夜的她囫囵冲好澡，关紧窗帘钻进床铺睡过去。下午三点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把自己收拾一下准备出门。先去吃点东西，再去见方华。

　　周三晚上方华与她通了电话，没说很多，只想在周六之前约她见面聊。伊林算了算写稿时间，与她约在周五下午。

　　*

　　按照对方发过来的地址，伊林来到一家藏在小洋楼中的私房菜馆。方华定了二楼单间。她走上楼去，推门雕花木门，看见久违的老朋友。

　　“伊林！”经纪人看见她就起身走来拥抱她。“好久不见！”

　　相比方华的外放，伊林有些拘谨。她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回抱，经纪人就已松开手，面对面打量着她。

　　“……你瘦了，也黑了……”

　　放低的声音里藏着心疼，情感的自然流露让人心生暖意。伊林低下头微笑。她牵起方华的手，一起在桌边坐下。

　　“整天在外面跑，正常。……你倒没有变化，跟去年一模一样。”

　　坐下后，经纪人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我一直在看你的主页，每一条视频都看了。有好几条都看到掉眼泪……”

　　这些话，让伊林的心被浸入温水。她抬头看着方华，对方亦伸出手，替她把耳边碎发收至耳后。

　　身体与心灵都离得如此之近，也让伊林有了勇气，说出一些原本说不出口的话。

　　“抱歉，一年前选择离开。……那时候，觉得别无选择。”

　　方华看看她，垂下眼睫微微笑了下。

　　“我理解。当时你的处境艰难，我也应该更关心你。”

　　话音落下之后，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好像久别重逢的“恋人”是她们俩。

　　方华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作势清掉身上的鸡皮疙瘩。伊林被她感染，笑着推了她一把，松开本来握住她的手。

　　*

　　玩闹的氛围中，敲门声响起。推门进来的服务生带入精致的下午茶点。

　　陌生人的闯入让伊林有些讪讪。她清了清嗓子，起身为服务生让出上菜位，坐在经纪人对面。

　　“请慢用。”茶点上齐后，服务生离去。方华让她尝尝这里的点心，“是他家招牌来着，很好吃。”

　　伊林拿起小甜点咬一口，“好吃。”她向经纪人点点头。

　　方华看着她，满意的笑。回归放松自然的伊林像只野生小动物。她也吃下一块，沁入舌尖的甜味让心情变得很好。

　　*

　　品尝了几道甜点，互相聊了聊分别一年各自发生的事，久别重逢的两人之间，出现了一小段短暂沉默。

　　窗外阳光逐渐消失。深秋傍晚的黄昏，来得越来越快。

　　“……伊林，约你出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时间渐晚，该来的躲不过。方华选择直接切入正题。

　　“我告诉何屿你要来看话剧，也会来后台合影。他同意见面，只是……他提出一个要求。”

　　伊林听着，喝下一口茶。她没有看向方华。

　　“……他需要，我做什么？”

　　经纪人顿了顿，看向伊林。虽然对方表面平静，但她知道，她内心紧张。

　　“……散场后，你要跟他回家。”

　　这个要求，伊林始料未及。她有些惊讶看向方华。

　　“……他有讲原因么？”

　　“没有。”的确，在伊林看来，这个要求毫无缘由。

　　方华想了想，再度回答她。

　　“我觉得，一方面，他有点赌气。另一方面，他是故意加筹码，看你敢不敢来。”

　　伊林放下茶杯，稍稍叹了口气，又无奈笑了笑。

　　“……小孩子脾气。”

　　这句暗含宠溺的话，让方华捕捉到隐藏其中的爱意。

　　她决定，不再隐藏此次约李伊林见面的真实目的。

　　*

　　“伊林，我明白你之所以选择离开，不是因为不再喜欢他。我也知道这次回来，你也不是想复合，你只是……想在观众席里看看他。”

　　“……虽然要你跟他回家的确挺小孩子脾气，从何屿的反应看来，他对你的感情没有变。现在，你们所处的情况都跟去年不同。你这里，已经没有利希斯的层层逼迫，何屿呢，也用了一年时间退出大众视野。我只是觉得，你和他都可以……重新试一次。”

　　伊林听着，看着窗外暮色浸染，华灯初上。她自然明白方华的目的。她跟何屿就像亲姐弟，站在方华的立场，她希望何屿过得快乐。

　　“……至于他的睡眠问题，我想，你们也可以尝试找一找解法。一周见一次，或者一个月见一次，或许对他都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

　　见伊林长久不回答，方华也不好一直说下去。她沉默拿起小茶壶，给自己再倒一杯，慢慢饮下。

　　房间里变得安静，窗外却传来一阵年轻人的笑闹声。

　　伊林亦为自己倒一杯茶。她理了理思绪，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刚离开他时，我的确非常难过。这一年来，我对他的感情也没有改变。……只是，方华，现在我有我想要完成的事。我不太可能再像初遇时一样，按照你们为我设定的时间表走。”

　　这些话，伊林说得平和，冷静。她直视方华，那双眼睛，执着而真诚。

　　虽然实时追踪伊林产出的所有内容，但是在这一刻，方华才有了切实的感觉。李伊林不再是那个被职场拖拽着被动向前的人了。她用一整年的时间拿回了自己的主体性，去投身真正想做的事业。

　　“……我之所以来问你要票，也是做好了重新见他的准备。我也接受他会不想见我。但如果他需要我，我不会拒绝。只是，我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周固定见他，或者停下我正在做的事情，只跟他腻在一起。这样对我，对他，都不是什么好事。”

　　“跟何屿在一起之后，就算离开了这么久，我也无法再对任何一个异性有感觉。……直到现在，我都觉得，与他相爱，更像是脱离现实的美梦一场。……现在想来，如果没有那场堪称离奇的嗜睡症，当时辞了职的我，真的会像无骨藤蔓一样，全身心的附着在他身上，每日每夜，满心满眼都是他。……如果我真的变成这样，我想，自我厌弃与彻底分手，会在某一天同时到来。”

　　“……或许站在你的立场有些无法理解，但远远看着他、爱着他，知道他依然像最纯真的理想一样，存在在世界的另一端，对我来说，就已足够。他要我跟他回家，对我来说，没有任何障碍。毕竟我这么喜欢他。……但是，方华，我还是会离开的。我也想让你，让何屿理解我的选择。”

　　这些话，李伊林说得缓慢，诚实。方华就像再一次重新发现了她。

　　“我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我希望，这一次，在离开之前，你会把你的想法全部告诉他。……伊林，请相信何屿。他比你想像中，更理解你。”

　　“……好。”

　　像是卸下了心中包袱，两个人对视一下，轻松的微笑起来。

　　原本忐忑的心终被放下。两位老友又临时起意，约了续摊晚餐。喝了点酒之后，方华的话匣子又被打开，追问着伊林旅途中她最感兴趣的几个片段。伊林回答着，又会绕到何屿引退，经纪人为了维持公司运转，又新签了哪些艺人，行情如何……就这么一来二去，聊到近凌晨，两个人才依依不舍，互相道别。

　　回到家中，伊林收到方华微信。详细告知她明日场次结束后，如何进入后台。她回复对方收到，去浴室冲好了澡、再把头发吹至半干，疲惫的倒在床上。

　　这一下午，消耗了伊林太多情绪。

　　她很快入睡。

　　*

　　次日晚上，伊林提前到了美琪大剧院。她穿着深灰色防风外套，深蓝色牛仔裤，戴一顶黑色鸭舌帽。不起眼的深色系让她完美融入人群。

　　门口花篮已被送到，伊林选了香槟玫瑰，向日葵，蝴蝶兰，虎眼鸢尾，松柏，雪柳，鹤望兰。花篮上都会标有赠予者姓名，伊林非常明白，这是一场公开表演。

　　在花种选择上，她把象征永恒爱情的香槟玫瑰作为主角，再让向日葵表明何屿是她的太阳。蝴蝶兰是她公开诉说的“我爱你”。而余下的看似用来点缀的美丽花朵，是她只想要何屿知晓的隐秘表达。

　　高贵，坚韧，纯粹，自由，希望。

　　他是她的唯一彼岸。

　　*

　　入场钟声响起，三三两两互相交谈的观众开始有序排队。伊林是很少数独自前来的。她掏出手机刷刷小红书，赞了几个夸赞《徒然之烬》的图文笔记。但她并不仔细去看具体文字，她不想被剧透。

　　进入内场，VIP被分流至另一入口。伊林很快入场，按照票根找到座位。她被安排至首排中央位。

　　落座后，她让自己窝进座位里，继续刷手机。这个位置对她来说有些尴尬。何屿参演场次本就一票难求，更别提周末首排中央位。一般来说，这里都是预留给亲友的位置。

　　也对，方华想达成的结果，是向大众证明他们并未分手。这个位置自然会成为何屿宠女友的明证。

　　前场钟声响起，灯光变暗，场内逐渐安静下来。伊林收起手机，摘掉帽子，看向被幕布遮挡的舞台。

　　*

　　柔和的倒数提示结束，暗红色幕布自动打开。缓慢的光明刺破黑暗，一副生动的秋日图景展现眼前。舞台背景用了LED虚拟技术，是一条铺满金黄银杏的林间大道。有阳光洒在铺着树叶的长木椅上，一位身着粗呢旧西装的男子被浸入光中。他坐姿懒散，一只手搭在椅背空荡的另一边，正在无所事事看向前方。

　　强烈光源让伊林看不清他的脸。但她清晰的知道，这是何屿。

　　清浅的钢琴声响起，再落下。有风吹过，落叶发出逼真的刷刷声。阳光被云层逐渐遮挡，那张被光芒掩盖的面容，逐渐呈现。

　　暖光之中，伊林看向她曾经的恋人。那张美丽的脸变得消瘦了些，双眼之下，被附上一层忧郁的阴影。而他的嘴角却带着微笑，稍有些玩世不恭的、无所事事的观察街道。

　　短短几个表情与微动作，一个矛盾落拓的边缘人形象，生动展现。

　　那是真的何屿，仿佛她站起身来，就能拥抱。酸楚又崭新的思念满溢而出，斩破心门。当那双眼睛看向她，伊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

　　在看向昔日恋人的三个小时里，伊林再一次忘记所有。在这个充斥着秋日之光的舞台上，何屿饰演一位收藏逝去之物的魔法师。那些因时间向前而被湮灭的、曾经珍贵的逝去记忆，都是他感兴趣的对象。整场话剧，就是他在一个个陌生人的生命中，搜寻出早已被遗忘的过往，将它们的珍贵提炼出来，幻化成时光荏苒的象征之物，再小心翼翼，将它陈列入他一手建造的「徒然博物馆」。

　　在结尾之前，伊林都认为，这是一个化伤感为温暖的故事。这位魔法师在已被忘却的过去中翻找珍珠，并将它还给本应将其珍藏的主人。很多已被丢失的自我，就藏在贸然丢弃的过去中。

　　然而，在故事的结尾，既定的战争爆发，徒然博物馆被炮弹袭击，化为灰烬。

　　这是魔法师建立的第十四座徒然博物馆。每一次，它的命运都是被人为损毁。

　　那些陌生的人都已年老。唯有魔法师，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

　　他站在《徒然之烬》中，望向明亮舞台之下，一片黑暗的虚无。

　　“人们并不愿接受昨日重现。人们总是认为，只有未来值得庆贺。”

　　“然而，靠燃烧过去而兴盛的火焰，并不能照亮前方。”

　　“我总是站在无数过去的废墟之上，看向更加徒然的未来。”

　　“我总是一遍又一遍对你，对你，对你，重复相同的话。”

　　“我能看到，时间是永恒的。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

　　“你所损毁的过去，正是你已无法到达的未来。”

　　*

　　故事结束，灯光落下，他的身影缓慢消失在废墟尽头。

　　太阳落下，夜幕降临，舞台陷入黑暗。

　　古老的剧院顶灯缓缓打开，场内却陷入巨大、纯粹的安静。

　　长久的寂静之后，掌声如雷。

　　*

　　伊林置身于情绪激烈的人群之中，与他们共同热烈的鼓起掌来。她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站起身来，加入观众的共同欢呼。爱意与骄傲让她内心膨胀，激动的情感像海水涨潮般难以控制。此时此刻，李伊林允许自己忘乎所以。

　　在全场热情的回馈里，何屿与参演演员回到舞台正中，挥手，致谢，鞠躬。

　　伊林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着生动，美丽，无与伦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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