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唬人
长兮被引到前厅,小厮先上了茶水,热茗飘香,长兮不用掀盖,便知道是难得的好茶。
老仆动作迅速,长兮刚坐下,他便进来了,先与长兮客套了两句,又等了少顷,始终不见自家老爷过来,便又想着退出去看看。
长兮拈起热茶,撇着茶沫说:“我回家方才知道那画已经被兄长允了出去。其实也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大人给的金子叫我受之有愧。”
“掌柜的说笑。”老仆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他就站在门口处,说:“还没问过长掌柜,是何处人氏。”
长兮吹了口气,茗香热雾缭绕地往上冒,他似专注在好茶上,没立刻答话。
老仆像是寻常闲聊,说:“长掌柜玉树临风,家中兄长也是一表人才,小人好奇,何处水土这般的养人。”
长兮拿低了茶盏,看向他说:“东飘西泊,四海为家。”
“如此。”老仆颔首,说:“小人年轻时也曾辗转过几处,尤其是我国京都,华灯璀璨,掌柜去过么?”
“去过。”长兮不知何意,如实答道。
老仆像是惋惜,叹气说:“可惜现在人老了,身子骨再也架不住舟车劳顿,对京都也唯余仰慕之情。我那日上门也曾和掌柜的兄长聊起,他对京都也甚是向往,却不曾说起去过京都。”
“时间久了,怕是淡忘了。”长兮搁了茶,手心余热,说:“我与兄长年轻力强,随时可再去。”
老仆不再说话。
贾陇来时已经换了身新袍子,瞧着脸色仍旧不悦。
长兮从椅子上起身,老仆跟着贾陇走动几步,恭敬地垂首立在身侧。
“大人看着面色不好。”长兮说。
贾陇眉眼阴郁,他坐下来,捧着老仆奉上的热茶,似是没听到长兮说话,过了会儿才说:“长掌柜来英城不久,吃住可有不适?”
“一切都好。”长兮也重新坐下,说:“今日深夜叨扰,是想和大人说说灵山图的由来。”
“哦?”贾陇抿了口热茶,眉间的阴沉像被茶水冲淡了。他正襟危坐,说:“莫不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长兮对着添茶的小厮轻轻颔首,回头说:“先前我不肯将灵山图出手,并非因为不肯割爱,而是此图来路邪门,我也是偶然所得。前人曾叮嘱我,此画不可细品,可为何,却没明说,所以此中玄机我也不得而知。”
贾陇闻言未完全舒展的眉又添新愁。
“不过……”长兮持盏,又说:“大人为国为民,身携浩然正气,想来是不影响的。”
贾陇已没心思再往下聊,长兮也不欲再留,便由老仆送长兮出府。老仆提着灯笼,站在廊下看着长兮远去。灯笼的暖光照洒老仆半身,月光偷偷地斜进廊下,显露出老仆深思的面容。
长兮走到尽头,踩着影子拐进另一条道,身侧立即挨来另一道高挑的人影。柳争从高处跳下来,与他并肩。
“这人生了颗多疑的心,两番试探,恐怕已经对你我起疑了。”
“无关紧要。”长兮缓瞧他一眼,说:“灵山图可是你亲手交给他的,这会儿就算没了,又与我们何干?”
“这会儿贾陇只盼着画没了才好。”柳争只笑,说:“经你这么一吓,怕是画没了他也不安心。”
长兮提着灯笼,说:“问出什么了?”
“说是玉真观乃授天命,一切事都由京都派遣来的工部司郎中负责。”
“我问的不是这个。”长兮倏忽止步,举高灯笼照着柳争的脸说:“我问的是你在追查之事。”
“大差不差,还是那一套说辞。”柳争眼含嘲讽,说:“这人说话真真假假,说多了反倒更加不可信。”
“不管怎么说,玉真观既建在此地,朝廷派什么人下来都少不了要与他们这些地方官打交道。”长兮敛眸,卷翘的睫毛投下阴影,他想了想,说:“这贾陇既是此地通判,又出手阔绰,先拿他试手,八九不离十。”
柳争说:“你这般吓唬他,今夜他怕是要彻夜难眠。”
“彻夜难眠才好。”长兮冷漠地说:“与你作伴啊。”
“我不要。”柳争说:“谁要与他作伴,你留下来陪我。”
长兮继续走着,说:“我也不要。主意是我拿的,活理当你来干。”
“我没说不干,我乐意干。”柳争说着贴近他,接过他手中的灯笼,说:“我提着灯笼,这会儿天色尚早,你再陪我待一会儿。万一那人做贼心虚,说不准这会儿正准备出门呢。”
长兮说:“刚经你敲打,又是深更半夜,他这会儿出门更容易惹人疑心。”他话音一转,又说:“不过你还得留下来寸步不离地盯着人,毕竟你说了,他做贼心虚。”
长兮最终被柳争可怜巴巴地一句‘我怕黑’,留了下来。
夜里起了点风,乌云随之蔽月。长兮看着下面庭院,见着老仆合门而出,说:“即墨枝说……若是找到了人,他真的会把他们都杀了吗?”
“不会。”柳争懒散地仰躺着,说:“虚张声势罢了。”
“只是如此?”屋里的人影在脱衣衫,长兮看了会儿,直到屋里灯黑了,方才说:“你呢?你沉默那时,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柳争侧过身,手掌托着脑袋看向他,说:“又是我想多了么?”
长兮没懂,说:“什么?”
柳争笑说:“你在好奇我啊。”
“自作多情。”长兮面不改色,说:“我不知你们口中所谓的反噬,想借由你的前车之鉴,避坑而已。”
柳争叹气,“真是,好听话说不了半句,只当哄我开心了。”
“你哪里看起来像不开心?”长兮说。
“肤浅了不是,别看这身皮,”柳争手指点着自个儿的胸膛说:“得看这里。”
长兮还真顺着柳争的指尖盯看了会儿,说:“看什么?看你手指长么?”
“长么?”柳争笑得坏,说:“我当你夸我了。”
“你说是就是,乐了吧?”长兮说:“乐了就行,长夜漫漫,就怕你一个人乐不出来。”
“你又要走。”柳争忙盘腿坐起,拽着长兮的袖子,说:“话还没说两句呢。”
“人都睡下了,”长兮转眸,“接下来就是等的事,明早我再来接替你。”
“不行。”柳争见长兮真要走,便耍赖似地抱住他腿,不让走。
长兮寸步难行,柳争紧紧地贴抱着他腿,这动作长兮尤其熟悉,像是某只小东西。他低头看柳争,忽觉得后颈微凉,柳争仰面,脸颊上落了雨滴。
这雨说下就下,电闪雷鸣,顷刻间已成倾盆之势。
柳争就着檐下雨帘洗手,说:“回不去了,既来之则安之。”
“借口。”长兮面上微凉,说:“你回不去,还是我回不去?”
“别啊!天可怜我。”柳争看着长兮白皙的侧容,说:“你陪陪我。不叫你白陪,我给你讲些夜间奇闻。”
“鬼话我不爱听。”长兮望着对街紧闭的大门,说:“突降暴雨,就算贾陇再心急,现下应该也不会出门。”
“我那般问他,如若他真从修建玉真观中捞了好处,这会儿也该做打算了。”柳争擦干手,思索着说:“今夜倒不见他有何异常。”
“若不是沉着镇定,便是对你有所防范了。”长兮说:“他这府邸,你神不知鬼不觉进了两次,相比其他,这事上他或许更急。”
柳争一拍脑袋,也不知在说谁,“焦头烂额啊。”
廊下灯笼在风中摇曳不止,烛光晃荡。屋檐上响着嘈杂急切的拍打声,长兮看着街道中雨珠迸溅,说:“这事就发生在当下,人就在跟前,跑也跑不了,平城的事……迄今为止,人云亦云,早分不清真假了。你说贾陇的话真真假假,你要如何?”
柳争叹一气,沉默半晌。
“这事难就难在没有口供,你询问的那些人多半也是道听途说,其中细节多有缺失。”长兮说:“想起来贾陇这人确实古怪,若是平城只是旱情,他没必要在这事上做隐瞒。或许还真让你给猜着了,你追着问平城州府死一事让他起了戒备心,所以口风才如此之严。”
“没法子,都是半路听来的传闻,总要弄个明白。”柳争双眸漆黑,在雨夜中露出鹰隼般的凌厉,“他越这般,便越要可疑。如果这事背后当真有人推动,如果那人是我……景家、州府、名望和权势总要择其一。”
“死无对证。”长兮的思绪在雨夜中发散,他随口说:“如果有你说的这个人,他会留活口吗?”
柳争蓦地回首,紧紧地盯着长兮。此时有风吹过,他半肩沾了斜风雨,顿感浑身冰凉。
“长兮,你……”柳争似乎难以言语,他哽了少顷,不自觉探指到了长兮的脸颊。
长兮没躲。
柳争倏忽停下动作,收回手掏出帕子递过去,说:“你在此等我一下,别想这么多。”
说罢柳争凭空化伞,对着长兮露出一笑,转身急步奔入夜雨中。长兮抬手摸到脸颊,才发觉脸颊湿润,也沾染了雨水。
他怔怔地望向那空旷的长道,一晃眼已经看不见柳争的身影了,只余两侧的灯笼留在风雨中,好似无根飘萍。
柳争方才分明有话要说。
雨越下越大。
雨气追随着斜风,几乎吹得檐下没有落脚之地。长兮贴靠着墙根站立,衣袍灌风鼓起,连十指也好似浸了雨水般湿凉。
他没有等很久,柳争来去匆匆,回来时带了两笼汤包。
长兮看着天气,说:“这个时辰,你从哪儿买的?”
“城东那处有家赌坊,旁边有一户老夫妻,通宵做这个。”柳争抖着伞上的雨,回身看长兮时一愣,说:“这么大雨,怎么不知道用灵力避避。”
“你呢?”长兮看柳争,下半边袍子也都湿透了。
“我……”柳争搁下伞,说:“故意的。想着回来后,你瞧见我淋成了这幅落汤鸡模样,好心疼心疼我。”
“多费周章。”
长兮撕开油纸,里头果然包着热乎乎、小巧玲珑的汤包。他捡了一个,先吮了汤汁,说:“你丢了伞,去下面跑一圈,我看场疯子戏水的好戏,一样心疼你。”
柳争顺坡骑驴,说:“你这样说,我可就当真了!”
长兮吃着汤包,难得由着柳争说。柳争看他专注都在手心里,笑了笑,在柱子边蹲下了。
雨声不知几时变小了,隐约有了人气,因着这雨,天幕依旧黑沉得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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