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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休(五)
按照小曲的说法,这书院本来就是建在由麓瑕真君庇护的麓霞山上,就算她如今卸下仙职了也当得起他们一声师父。
知蘅拗不过她,半推半就地受了这一山的徒弟。
故人相见,话匣子打开了就没个停,再加上半路回来满脸不可置信的明谨,四个人愣是聊到了夕阳西下。
直到车夫上前来提醒明杏,他们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已是夕阳时分。
明家姐弟依依不舍地与二人分别,走时又叮嘱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乘上马车离开了麓霞山。
小曲这时才一拍脑袋道:“啊呀!差点忘了!”
知蘅疑惑地看她:“怎么了?”
小曲刚开口,却忽然打住了,挤眉弄眼地朝知蘅一笑道:“嘿嘿,您就等着吧……我还要先去打点下晚上焰火的事情,要不您先去后山那边逛逛?等我安排好了就叫人一起过去看烟花!”
麓霞书院后山毗邻演武场,一条羊肠小径直通麓霞山最高处,于山巅便将能整座书院一览无余,倒是个观景的好地方——知蘅不觉有他,便点点头应下了。
小曲一溜烟地跑走了,她紧了紧身上的绒袍,也一步步朝着后山走去。
到底还是没敢问虞钦的事。
知蘅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是不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分明牵肠挂肚了许久的人却怎么也吐露不出,只能自己在心底拧巴来去。
小径石阶凝了霜,有些湿滑,知蘅小心翼翼地踩上去——以前从未有过这般谨慎,现如今倒是得时时刻刻注意着了。
一条小路,她走了将近一柱香才登上顶,回头一瞧太阳也只在天地一线留了个边,天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晕染开浓烈翻涌的橘红色,在雪地上亦是氤氲开粼粼的日暮暖意。
此时此刻,连风也静了下来,轻柔缱绻地溜过她的衣角发梢,轻声细语地飞向遥远的天际。
知蘅凝视那落日许久,麓霞山上久积不散的旧雪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日暮夕阳之景,原是这般绮艳壮丽。
她又站了一会儿,将整片山川秀美收入眼中后才转身,想去寻个暖和些的地方坐下歇歇,而就在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其他的声音。
只见几个人结伴自那山径上有说有笑地走上来,原是三两个年纪尚小的小孩簇拥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知蘅定睛瞧了瞧,旋即心脏宛如被重击一般猛地跳空了一拍。
那一瞬间,万事万物似乎都与己无关了,心口蓦地狂跳起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脚步竟是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那男子正满脸无奈地垂眸听着一群小孩你一句我一句,腰间配一把宝剑,乌黑的头发闲闲散散地束在脑后,额前碎发之下双眉斜飞入鬓,分明是成男男子的身形,眉眼间却是遮掩不住的少年意气。
剑眉星目,如朗月入怀,当称一句流光溢彩,一眼难忘。
有小孩注意到了知蘅,抿嘴笑笑同男子讲了一句什么,随即几个小孩儿早有预谋地脚底生风跑走了。
那男子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朝着知蘅所在的地方看去,只一眼,就动弹不得了。
他宛如被按下了暂停键,猝不及防撞入了一汪清凉的水中,分明不痛,却如同窒息般惊飞了三魂七魄。
天地无声,千言万语都湮灭消散。
他曾妄想过千万种久别重逢的场面,最终自嘲一句痴人说梦,满心希冀随着十年的颠沛流离早已溺死在三千水之下,只剩下满腔执拗的痴妄。
直到真正看见知蘅时,他才知道自己所谓的死心说得太轻而易举。
知蘅定定地看着他,夕阳给眼前的男子渡上模糊不清的薄雾,似乎柔和了他的张扬——他的神情近乎是心碎,要落泪了。
心口宛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她狼狈地喘了口气,向着虞钦迈出沉重无比的一步。
虞钦身子猛地一颤,仓促之间竟是转身向山下走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未料到他这如临大敌的态度,知蘅心下有些焦急,思虑未及间便脱口喊道:“虞钦!”
对方身形一滞,没有回头。
知蘅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似乎十年的重担一拥而来压在身上,她顾不得什么,匆忙道:“你转过来,你看着……”
事实证明,就算曾经是仙人,落了地也要跟着土地公的章程法度来。
她走得太急,一时忘记了石阶上凝着的薄冰——可怜这麓瑕真君在天上自在久了,到头来竟是被如此微不足道的东西摆了一道。
知蘅只觉得脚下一滑,铺天盖地的失重感顿时袭来,再一睁眼时整个人都倒进了石阶旁的积雪里——好在是积了一层雪,没叫她磕个头破血流。
她愣愣地仰面躺在冰凉的雪里,似乎对自己摔进了雪堆里这个事实理解不能。
直到沙沙的踏雪声响在耳侧,有人将自己从雪里捞了出来,知蘅才如梦初醒地眨眨眼。
……这般狼狈,丢人丢到家了。
她尚未张嘴说些什么,便忽然被眼前人蓦地抱进怀里。
——虞钦跪坐在雪地里,不发一言地紧紧拥住了她。
他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多说一句话都要气力衰竭而亡。
知蘅百依百顺地任他抱着,哪怕两个人的骨头挤得生疼也只是伸出手臂去轻轻环住了对方,问道:“等很久了吧?”
虞钦把脸整个埋进她的肩颈里,不应声。
当初的少年已经不再,他现如今大抵比知蘅还要高出不少,此时却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可怜兮兮地想讨个暖。
知蘅有一些没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走了。”
虞钦忽然低哑道:“五十二次。”
知蘅一愣,只见虞钦终于把自个儿从她怀里剥离出来,低垂着眉眼,额前的碎发遮掩住了神情。
他缓缓道:“十年,我去了五十二次蓬莱,在三千水里走了五十二遭。”
虞钦顿了下,随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要怎么还我?”
风声簌簌,他的话落进了满地碎琼中。
知蘅耳畔嗡嗡作响,难以置信地反复咀嚼着他的那句话,一瞬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偃旗息鼓,化作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愧疚与心疼,将满心吞噬殆尽。
凡人入三千水,如赴死毫无差别——他却一厢情愿地去鬼门关走了五十二遭。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捧起虞钦的脸颊——或许那句话已经耗费了对方为数不多气力,他顺着知蘅的手稍稍抬起了一些脸,将自己所有的委屈脆弱暴露出来。
知蘅指尖凉凉的,沾上了他一滴滴滑落的眼泪。
就算是哭,眼前人也是安静的,像个被掏空了七情六欲的木偶似的,低垂着眉眼不去瞧自己。
所谓光辉耀眼的潇洒下,是满身疮痍的伤痕累累,十年的苍凉拧成一股心悲的执拗,将虞钦四肢神魂尽数缠绕束缚,囿于囹圄。
他却心甘情愿。
虞钦道:“你知不知道我多想忘了你。”
知蘅轻柔地擦去他的眼泪,应道:“嗯。”
虞钦:“彻底不记得你,忘了你,再也不回麓霞山。”
知蘅:“嗯。”
虞钦:“我一个人逍遥快活,十年啊,十年能做多少丰功伟业。”
知蘅:“嗯。”
虞钦:“十年,十年。凡人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能任性蹉跎的。”
知蘅:“……嗯。”
他的话说到最后将近是无声的,双臂脱力一般垂在身侧,经年累月积压的相思离愁倾泻而出,终于是颤抖着自喉咙里发出一声憋闷的哽咽,泣不成声。
这位旁人口中高不可攀的冉冉新星,似乎是要将十年的隐忍全都宣泄一般不管不顾地哭了个痛快,简直和痴傻了一样。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倘若真能无情,便也不必如此困于相思。可他注定要在这十丈软红中翻滚来去,沾染一身尘灰后依旧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虞钦。
知蘅不厌其烦地替他擦去眼泪,到最后虞钦实在收不住了,她索性心一横欺身上去,轻轻吻上了对方面颊上的一滴泪珠,身体力行地践行了什么叫行动大于言语。
虞钦正哭得眼眶通红,全然没料到她此举,一时睁大眼睛望向知蘅。
他满脸泪痕,一双明澈如初的眼珠子水光粼粼的好不可怜,知蘅于是又亲了亲他的眉心安慰道:“眼睛都哭肿了。”
这又哭又闹的,竟然一晃神耗到了夜里,小曲估计是提前打点过,愣是没有一个人跑到后山上来。
虞钦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不合时宜地生出几分窘迫来。
……丢死人了。
他正想寻个理由躲开,耳侧却忽然响起了烟花的炸裂声响。
知蘅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只见自山下书院处窜上一条拖拽着明亮尾巴的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霎那绽放——五彩绚烂的光点瞬间点染了孤云冷月,紧随其后又是数道炸开的焰火,惊起栖木雀鸟,一时间可谓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知蘅惊喜地望着那接连而至的绚丽焰火,瞳中倒映出五彩斑斓的亮色,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
细数蓬莱百年,她竟从未见过这般绮丽的焰火。
然而还不待她看个尽兴,脸颊忽然被捧住了,随后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注意从烟花上扯下来——知蘅还意犹未尽,就先被人闷闷不乐地吻住了双唇。
倏地,一朵极其耀眼的烟花炸在空中。
那人耍起了小孩子心性,不悦地在自己下唇上咬了一口。
知蘅身子僵得和石头似的,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这腻腻歪歪的任性,直到虞钦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小声嘟哝道:“闭眼睛。”
知蘅眨眨眼,硬生生将一句“为什么”咽下肚了。
她依言闭上眼,虞钦才磨磨蹭蹭地又凑上来,同方才那撒气一般的亲吻不同,这次落在唇上的触感近乎虔诚——将那些彷徨悱恻都洒扫干净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将珍藏十年的满心赤诚拱手送上,现在哪怕眼前是万丈深渊,虞钦估计也会跳得毫不犹豫。
心之所向便在眼前,他去哪里不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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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玉楼春》晏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