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候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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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重新回到了学校。
　　踏入校园的那一刻，有种奇异的恍惚感。梧桐叶更茂密了些，在初夏的风里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抱着书本的学生三两成群，笑语声、辩论声、自行车铃铛声，汇成一片生机勃勃的喧响。这一切熟悉又陌生，仿佛另一个平行世界。而我刚刚离开的，是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无声压力的病房，以及那个如今虽恢复表面平静、却依旧暗流涌动的家。
　　请假的半个月，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块时光。课程进度已经往前蹿了一截，我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在图书馆，一点点补回落下的内容。但坐回那个曾经被林哲“霸占”的角落位置时，心境已截然不同。书页上的文字有时会浮动、变形，耳边仿佛又响起监护仪单调的滴答。我用力闭一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来。
　　林哲很快就发现了我。
　　他几乎是冲进图书馆的，脚步在看到我的瞬间猛地刹住，站在几排书架外，隔着一段距离，眼神复杂地望过来。惊讶，担忧，迟疑，还有一丝被我“消失”半个月却毫无音讯的轻微埋怨。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咋咋呼呼地直接过来，而是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慢慢走近，动作放得很轻，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
　　“林钰。”他压低声音叫我，语气是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回来了？”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嗯。”
　　“家里……没事了？”他问得更加谨慎，目光在我脸上仔细逡巡，大概是想找出一些憔悴或悲伤的痕迹。
　　“嗯，好多了。”我简短地回答，不想多说，也无法多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过于简单的答案，也似乎在判断我是否真的“好多了”。然后，他挠了挠头，脸上重新绽开一点惯有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不像以前那样毫无阴霾。“回来就好。那个……新闻写作课的笔记，我给你抄了一份，有点乱，不过重点应该都标了。”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推到我面前。
　　我愣了一下，看着那本字迹有些潦草却十分用心的笔记，心头微微一暖，又泛上一丝酸涩。“谢谢。”我低声说。
　　“客气啥。”他摆摆手，身体放松了一些，靠向椅背，但话还是不多，只是偶尔小声问我某个概念理不理解，或者指出笔记里他自己加的注解。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喋喋不休地分享各种见闻，也不再轻易发出一起去食堂或哪里的邀请。我们之间，多了一层薄薄的、心照不宣的隔膜。他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尽管不清楚细节），而我知道他知道。这种认知让我们的相处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却也多了一份不必言说的体谅。
　　日常，在一种缓慢而笨拙的节奏中，似乎真的在慢慢回正。
　　我恢复了上课、图书馆、回家的三点一线。沈修哥的身体在慢慢好转，虽然脸色依旧不算红润，但至少不再需要人时时搀扶，能处理更多工作，也会在晚餐时尽量多和我说几句话，问起学校的趣事（尽管我往往没什么可说的）。顾凛依然很忙，但回家的时间比以前稍早了一些，书房的灯光也未必每次都亮到深夜。有时，他会在客厅坐一会儿，默不作声地看一会儿新闻，或者只是闭目养神。虽然我们之间依旧没什么交流，但那座冰山的棱角，在经历过生死边缘的挣扎后，似乎被磨钝了一些，至少，不再散发出那么尖锐的、拒人千里的寒意。
　　家里开始重新有了食物的香气（尽管大部分时间是我在尝试，沈修哥偶尔指导），有了熨烫平整的衬衫，有了阳台上晾晒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薄被。林哲来过两次，都是白天，带着作业或所谓的“资料”，沈修哥会留他吃简单的午饭，气氛不算热闹，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凝滞。顾凛若是在家，会点个头算是招呼，然后继续做自己的事。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正常”的轨道滑行，甚至比我受伤前那段紧绷的宁静，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松软的疲惫感。
　　我甚至开始允许自己，在某个阳光格外好的下午，在图书馆窗边，因为林哲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极轻微地弯一下嘴角。或者在晚餐时，因为沈修哥夸我煲的汤有进步，而低头默默多喝半碗。夜晚惊醒的次数在减少，即使醒来，听到隔壁房间平稳的呼吸声，也能很快重新入睡。
　　日子仿佛被一只温和的手慢慢抚平皱褶。
　　但是，真的平静了吗？
　　有些细微的迹象，像湖底偶尔泛起的、不易察觉的浑浊气泡。
　　沈修哥接电话时，虽然依旧避着我，但眉宇间那份凝重和偶尔流露的疲惫焦虑，并未因身体好转而减少。他书房的抽屉里，我偶尔打扫时，会看到一些陌生的、印着律师事务所或私人调查机构抬头的文件袋一角。
　　顾凛的忙碌，似乎并不仅仅是公司事务。有几次，我深夜起来，看到他书房的门缝下透出光，里面传来极低的、用外语进行的通话，语气冷硬而急促。他外出时，有时会换上不那么正式的、便于活动的深色衣物，回来时，身上偶尔会沾上极淡的、不属于办公室或会议室的尘土与烟草混合气味。
　　林哲有一次犹豫地提起，说好像在校外远远看到过顾凛的车，停在一个……不那么“商务”的区域。他当时没在意，后来才觉得有点怪。
　　这些碎片般的细节，单独看去，或许都有合理的解释。但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却在我心底投下了一片模糊而巨大的阴影。那场几乎夺走他们生命的祸事，真的结束了吗？还是仅仅暂时退潮，更大的漩涡正在我们看不见的深海处酝酿、积聚力量？
　　我走在初夏傍晚的校园小径上，两旁是盛开的栀子花，香气馥郁得近乎甜腻。同学们的笑闹声近在耳边，林哲在我旁边，正兴致勃勃地计划着周末社团的采风活动，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感受生活”。
　　我听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后说：“再看吧。”
　　他并不介意我的含糊，只是笑了笑，继续说着他的计划。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地上自己那道沉默的影子，又抬头望向前方被晚霞染成金红色的教学楼尖顶。
　　日常在慢慢变好，像逐渐愈合的伤口，新生的皮肉覆盖了曾经的狰狞。
　　但皮肤之下，那断裂又接续的骨骼，是否真的已经长牢？
　　那蛰伏在平静日常之下的、隐约可闻的潮声，究竟是退却的余波，还是下一次风暴来临前，蓄力的低吼？
　　我不知道。
　　只能握紧手中书本的边角，在这看似回暖的日光里，一步步往前走。
　　同时，竖起全身每一个细胞，警惕着脚下大地，那可能随时传来的、细微的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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