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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12
寅时三刻,夜色如浓墨般化不开。
然而京城南郊的天坛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无数牛油巨烛与精致的宫灯将汉白玉砌成的三层坛体映照得宛如白昼,流光溢彩,肃穆庄严。
晨曦的微光尚未撕破夜幕,这片神圣之地已提前迎来了光明。
坛周象征二十八星宿的旌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各式礼器依古礼陈列井然,牺牲粢盛早已备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烛火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屏息的虔诚。
秦卿许身着七品翰林编修的青色祭服,按品级序列肃立于文官队伍之中。
春寒料峭,凌晨的湿冷雾气如同无形的纱幔,包裹着每一个人。
晨风吹过穿透层叠的官袍,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灼热与紧绷。
他微微垂首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投向那高高在上的人。
心脏在胸腔中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混杂着对重大典礼的敬畏、对未知的紧张,更有昨夜演武阁中那抹惊心动魄的红衣残影所带来隐秘而剧烈的悸动。
卯时正,钟鼓楼传来悠扬深沉的报时声,穿透寂静的皇城。
随即庄严古朴的韶乐大作,恢弘的乐音如同潮水般漫过圜丘上下每一个角落,涤荡着心灵,将所有的杂念与私语都压了下去。
导引官身着极其隆重的祭服,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走到坛前,深吸一口气,高声唱喏。
冗长而繁琐,每一步都遵循着古老仪轨的迎神仪式,正式开始了。
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依着严格的品级和礼制,在礼官精准而毫无感情的唱引声中,分批出列。
跪拜、上香、献帛、奠酒……
每一个动作都必须一丝不苟,符合祭天礼仪的规范,容不得半点差池和随意。
这是一场与上天沟通的庄严对话,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被视为不敬。
秦卿许随着庞大的人流,机械地重复着躬身、跪拜、起身的动作。
他的身体遵循着礼仪,心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始终紧绷。
他在等待,等待着那个决定性时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昨夜演武阁中的短暂交锋,那褪去龙袍后真实的锋芒,让他对今日祭坛之上的云初见,有了全新的、更复杂的期待与担忧。
当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部分薄雾,将金色的、充满希望的光辉洒在汉白玉栏杆和坛壁精美的浮雕上时,整个仪式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
导引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比的崇敬与肃穆,清晰地压过了背景的韶乐,传遍天坛的每一个角落。
“陛下——升坛——!”
刹那间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
所有目光敬畏又不由自主,齐刷刷地聚焦于圜丘底层那漫长而陡峭的汉白玉台阶。
那台阶,如同通往天听的神道,庄严肃穆。
只见昭庆皇帝云初见,身着玄衣纁裳的十二章纹大裘冕,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纹饰在烛火与晨曦交映下熠熠生辉。
头戴十二旒平天冠,珠玉垂旒轻轻摇曳,半掩其容,唯见线条清晰冷峻的下颌与紧抿的、透着一丝坚毅与苍白的薄唇。
他步履沉稳,一步步踏上那象征着至高权力与责任的台阶,明黄色的身影在玄黑礼服的庄重映衬下,显得格外挺拔孤直,每一步都仿佛承载着整个江山的重量。
礼官手持威严的仪仗,内侍们捧着玉帛和牲畜,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形成一幅极具压迫感的画面。
秦卿许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台阶上缓缓移动的身影。
他看不到珠旒后云初见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每一步踏出所蕴含的千钧之力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袭繁复沉重象征天命的冕服之下掩盖的是昨夜红衣劲装,展露真实锋芒的矫健身姿,更是曾经在江南道回春堂病榻上苍白脆弱至今元气未复的年轻躯体。
但此刻所有的脆弱与真实都被完美地隐藏,只剩下帝王至高无上的威仪。
仿佛昨夜演武阁中的一切,只是月光下的一场幻梦。
云初见立于祭坛中央,背对苍穹面向臣民。
他缓缓转身面向南方,展开手中那卷以朱砂精心书写、由翰林院反复校核誊写。
象征着与上天沟通的祭天祝文,开始朗声诵读。
他的声音透过清晨尚带寒意的空气传来,依旧能听出一丝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微哑与中气不足,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沉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蕴含着无尽的决心与重量,清晰地回荡在天坛上下传入每一个屏息凝神的臣民耳中,直抵心底。
“维大雍昭庆三年,岁次乙未,仲春吉日,嗣天子臣云初见,敢昭告于皇天上帝……”
祝文的内容,秦卿许早已烂熟于心,无非是敬天法祖,陈述政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然而当这熟悉的词句从云初见口中诵出时,却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灵魂与鲜血。
他的声音时而低沉痛切,如同深刻的忏悔,言及去岁天灾致使黎民受苦,乃己身失德,未能感召天和,其痛心疾首之情,令人动容。
时而高昂激越,铿锵决绝,表达肃清吏治、革除积弊、励精图治之坚毅决心,每一个字都如同战鼓,敲在人们心上。
最后转为虔诚恳切,近乎祈求,愿皇天垂怜,佑护苍生,其情其景,感人肺腑。
秦卿许仰望着高坛之上那个珠旒障面、威严莫测、仿佛与天相接的身影。
听着那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心中百感交集,巨浪翻涌。
昨夜演武阁中的惊鸿一瞥,让他窥见了这沉重冕服和威严外壳下的一丝真实与不为人知的艰辛。
此刻更觉这承担着天下万民生息的重担是何等恐怖,而这副看似坚不可摧的帝王躯壳之下,隐藏的孤独疲惫与坚持又是何等令人心折。
那份近乎自虐的担当,那份隐藏在病弱躯体下的钢铁意志,让秦卿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洪流,有臣子对君父的敬畏,有难以言喻的心疼,更有一种深埋心底,无法宣之于口、却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倾慕与为之震颤又为之沸腾的骄傲。
祝文诵读完毕云初见将祝文郑重置于祭坛前巨大的燎炉中,火焰轰然腾起,青烟袅袅,笔直地升上云霄,象征着与上天的沟通已然达成。
随后又是更为繁琐的奠玉帛等系列仪式。每一个步骤都需精准到位,不能有分毫差错。
整个过程云初见始终保持着极致的帝王威仪,动作一丝不苟,沉稳如山。
但秦卿许站在下方,凭借着远超常人的、几乎全部倾注在云初见身上的关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无法忽视的、细微的异样。
在某个需要长时间保持躬身姿势的环节。
他注意到云初见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晃动了一下,虽然立刻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调整如常,但那瞬间的勉强与身体的抗议,却没有逃过秦卿许紧紧追随的目光。
还有,当内侍躬身递上那沉重的玉爵时,他接过的动作似乎也比正常情况略显迟缓滞涩,指尖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秦卿许的心随着这些旁人根本无从察觉的观察一点点揪紧,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陛下他果然还是在强撑。
这繁冗至极到极度耗费心力的礼仪对这具刚刚经历大病,元气远未恢复的年轻身体而言,是何等沉重甚至残酷的负担。
他几乎能透过那厚重的冕服和摇曳的珠旒,想象到其下是怎样一张强忍不适疲惫不堪却依旧坚毅的苍白面容。
这份认知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破了对盛大典礼的观感,带来一阵尖锐而无力的心疼。
冗长的核心仪式终于接近尾声。坛下不少官员已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准备迎接最后的礼成。
然而高坛之上的云初见,却并未如常例般即刻宣布礼毕。
他极其郑重地转过身,面向坛下黑压压跪伏的文武百官和更远处翘首围观的万千百姓。
珠旒摇曳依旧遮住了他的眼神,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凛然气势,却如同实质般压下,让所有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力,原本略显松弛的气氛瞬间再次绷紧至极限。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气力,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权衡。
然后他用一种比方才诵读祝文时更加凝重更加清晰的语调开口说,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如锤,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朕承天命,御极三载,夙夜忧勤,未尝敢忘祖宗托付之重、万民生息之艰。”
坛下死寂,连远处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都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惊愕地抬起头,望向高坛。
这不是祭文的内容,陛下要做什么。
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来。
云初见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沉痛与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利剑出鞘:“然,朕深知,天下积弊犹存,吏治未清,贪墨未绝,此乃朕之过,朕之责!”
他竟然在祭天之时,在皇天后土的见证下,公开问责自身。
百官中响起一阵极其压抑的、混杂着震惊与惶恐的抽气声。
几个站在前排的阁老重臣,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眉头紧锁。
“天灾或不可免,然人祸尤可惩!”云初见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杀伐之气,目光如电,仿佛能穿透珠旒,扫视全场。
“去岁之事,殷鉴未远!贪墨蠹虫,蛀空国本,视民命如草芥,其罪当诛!朕已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然,朕亦深知,天下如蒋某之流,非止一人!盘根错节,犹在暗处!”
他的话语如同道道惊雷,接连炸响在天坛上下。
在祭天这样庄重神圣,本应只言祥瑞的场合,如此尖锐地直指吏治贪腐的脓疮,甚至毫不避讳地提及去岁那场震动朝野的敏感旧案,这是何等石破天惊的魄力。
不少官员的脸色开始发白,尤其是那些与江南漕运、盐政、税课等要害部门有所牵连的官员,更是额角渗出冷汗眼神闪烁,不敢与坛上那无形的目光对视。
“故。”云初见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不容抗拒之势,如同最终的战鼓被擂响,宣告般说道。
“朕今日,于此皇天后土之间,告祭上天,亦昭告天下臣民。”
“自即日起,朕将钦点重臣,彻查天下漕运、盐政、税课、河工等一切要害之司!”
“凡有贪墨渎职、盘剥百姓、结党营私者,无论其职高低,位尊卑,背景深浅,一经查实,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绝不手软!”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刀剑,缓缓扫过全场每一张或震惊、或惶恐、或激动、或麻木的面孔,最后沉声落下,每一个字都如同最终的裁决,掷地有声:“望诸臣工,以此为鉴,涤荡瑕秽,勤政爱民。”
“望天下百姓,共监督之。若朕有失察之处,愿上天降罚于朕一人之身,勿累及苍生!”
言毕,他面向祭坛深深一揖,久久未曾起身。
那背影,在空旷的天坛上,显得如此孤绝,又如此决绝。
坛下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似乎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都被这番石破天惊、近乎赌咒发誓般的宣言彻底震慑住了。
秦卿许跪在人群中,心脏狂跳如擂鼓,血液奔涌似江河。
他彻底明白了。
昨夜那红衣舞剑所积蓄的所有力量与决心,都是为了此刻。
他望向高坛上那个承受着万钧重压、仿佛与整个旧世界为敌的孤绝身影,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汹涌澎湃的拥护,以及一种誓死相随的决然。
片刻之后,以内阁首辅杨文渊、翰林院掌院周文正等重臣为首,百官终于从这巨大的、足以颠覆认知的震撼中艰难地回过神来。
有敬畏,有恐惧,有激动,有茫然。
最终化为山呼海啸般的齐声高呼,声浪震天,仿佛要冲破云霄:“陛下圣明!臣等定当恪尽职守,清廉奉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如潮席卷整个祭天仪式,也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充满未知与血腥风雨的新时代的开启。
云初见在百官这夹杂着各种情绪的山呼万岁声中,缓缓直起身,开始步下天坛。
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细看之下,却比登坛时更显沉重。
当他经过文官队列前方时,秦卿许恰好抬起头。
那一刻,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或许是秦卿许的目光过于炽热,云初见的目光,穿透那摇曳的珠旒,与秦卿许的视线,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却仿佛凝固了时间的交汇。
那目光深邃如万丈寒潭,锐利如出鞘冰棱,带着祭天后的极致疲惫与虚弱,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虽千万人吾往矣般的决然与一丝难以捕捉的、近乎悲壮的孤独。
仅仅一瞬,目光便移开了,重新被珠旒遮挡。
云初见在侍卫和内侍更加小心的搀扶下,登上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辇。
秦卿许却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那道目光穿透了灵魂。
昭庆三年的春祭大典,在庄重肃穆中开始,在一片肃杀、震撼与暗流汹涌中落幕。
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场必将席卷朝野、涤荡乾坤、充满血与火的风暴,已随着祭坛上那番惊天动地的誓言,正式拉开了残酷的序幕。
秦卿许望着那渐行渐远、承载着帝国命运也牵动着他全部心神的御辇,心中澄澈如镜,亦坚定如铁。
自己与那丹书铁券,早已被牢牢地、不可逆转地绑在了这艘即将驶入惊涛骇浪、随时可能倾覆的巨舰之上。
无路可退,唯有前行,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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