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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定都旧京的消息像块石头扔进水里,在军营里传开了。虽然还没正式说,但人人都在嘀咕。
将领们进出帅帐时神色不同往日,亲兵们三两扎堆低声议论,连火头军都提早把灶火生旺了。空气里混着股说不清的躁动,有兴奋,有茫然,也有压在心头的盼头。
北边局势紧,佤笪部落的动静越来越大。定都之后,这一仗是非打不可了。出发前,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热乎饭。
天刚擦黑,营地中央架起大堆篝火,旁边几口铁锅冒着热气。杨氏带着秀娘几个妇人张罗晚饭。杨氏挽着袖子忙前忙后,秀娘系着围裙分菜,脸被灶火映得发红。将士们围坐过来,看见这景象,心头都软了几分。
定都的事算是有了着落,昏迷许久的元逸公子也在这两日醒了,再加上眼前这顿实在饭菜,几种滋味混在一块,让这场既是庆功也是壮行的宴席,有种说不出的气氛。
篝火越烧越旺,照亮了围坐的一圈人。粗碗里倒满了酒,一张张脸上跳动着火光。这种时候,不喝上一碗,好像就说不过去。
当兵的喝酒爽快,没那么多讲究,碗沿碰在一起“哐当”一响,仰头便干。
“头儿,”明玄唤了一声,将自己手中的酒碗递了过去。
元靖看了看他,问了句:“你能喝?”得到一声淡淡的“少喝点没事”后,他便没再劝。
毕竟,这么个氛围,实在喝几口。
酒意随着食物下肚,渐渐晕染开来,许是被这辛辣情绪也开始涌动。
赵峻原本在各处敬酒说笑,几碗下肚后晃回座位。他盯着噼啪作响的篝火,脸上那种圆滑的笑慢慢没了。火光跳动间,他好像看见另一张脸——李肃。
他甩甩头,眼前却只剩下噼里啪啦的声响和飞溅出来的火星。
“这世道,能聚在这儿吃口热饭,不容易。”他哑着嗓子开口,“只可惜有些兄弟……等不到这天了。”
他喉咙动了动。“李肃……李兄弟。”这名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参加过那场仗的都听说过赵峻和李肃的事,目光投了过来。
石大勇停下咀嚼,明玄抬起眼,连远处低声说笑的杨氏和秀娘也望过来。
赵峻声音越来越低,却字字清楚:“我当初……想借他的手给周悍报仇。我以为他只是顺势帮一把……”他灌了口酒,酒混着眼角湿意流下来,“我他妈怎么就没想到……他交信给亲兵时,就已经存了死志!”
火焰噼啪响,映红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绝笔信的内容在酒劲下倒了出来:“他说知道我要干什么,说周悍也是他兄弟……说陈贼多疑,明着帮反而坏事……”
他哽住了,捶了下腿,“他说只有用他的命,用他的污名,才能取信陈贼,才能报仇……”
“他还说……别觉得欠他。他说和黄泉路上的周悍……笑着看陈贼完蛋!”
最后几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他捂住脸,肩膀抖得厉害。
那不是装出来的,是憋了太久,被酒和这夜色勾出来的真痛。“我他妈……我当初要是多想想……”
说到最后,赵峻都有些语无伦次,而这番话,深深砸入每个人心中。
一个活生生的、有名字、有故事、有智计也有情义的将领,如何为了复仇与公义,从容赴死。周围许多汉子都红了眼眶,沉默地低下头。
石大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别过脸去,用力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又望向秀娘,只见秀娘早已停了手里的活儿,正担忧地望着这边,手不自觉地在衣裙上擦着。
杨氏轻轻拍了拍秀娘的背,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爽利笑容也淡去了,多了几分沉重。
宋冕紧挨母亲坐着,少年单薄的脊背挺直了。他是被杨氏硬拉来的。母亲私下说:“你以后也想上阵,这种场合不能躲。得看,得听,看这些叔伯为啥拼命,听主帅担子多重。”
他心思大半还挂在元逸那边,想去看望。可赵峻带血泪的嘶吼,像冰凿子,把他飘忽的念头砸碎了。以前跟他爹上战场,他爹有意不让他去看死人的地方,今夜,他好像头一回挨着了那惨烈的边。
荀璋站在父亲荀良身后不远,心里忽然翻起件旧事——那时他随着父亲来到军营时,身子弱加上路途累,病倒在帐里,错过了当时开的宴会。
帐外笑闹,火光照亮半边天,他独自对着昏暗帐顶发呆。
而这发呆却被打断。是元逸,不知何时从热闹席上抽身,趴在自己床边,一字一句的说“我以后一定会找到更好更好的药材,治好你的病。
这份沉重寂静持续片刻,石大勇红着眼开口,声音发颤:“……赵将军的兄弟是条好汉……我就想着,定都了,兴许能把秀娘和娃接来。不用再担惊受怕,让娃在有墙有顶的地方耍,秀娘……也能安心给我补衣裳,腌她拿手的小菜。”这话把众人从惨烈回忆拉回最朴素的盼头。
秀娘脸又红了,飞快瞥石大勇一眼,嘴角抿起藏不住的笑,连忙低头。杨氏看在眼里,轻轻推她一下:“是啊,石兄弟这话实在。咱们这些跟着队伍的女人,谁不盼这天。”
明玄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赵将军失挚友,痛彻肺腑;石大哥盼家室,情切意真。李将军择死而赴义,是为止更多枉死;吾等求定都望安,是为开长久生路。逝者已矣,其志可追;生者长路,其责在肩。”他扫过众人,“此番定都,非止于名号屋宇,更在于不负逝者血,成全生者愿。”
这话让许多人重重点头。
酒劲和情绪又上来了。赵峻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些,端起碗朝主位嘶声道:“主公!李肃的血不能白流!周悍的冤不能白受!咱们这些活着的,盼的也不是镜花水月!您得带咱们打出真正太平,建个能让女人们安心、娃娃们安稳长大的地方!这碗酒,敬李肃!敬所有没看到的弟兄!也敬……敬咱们还没到手的明天!”
“对!敬明天!”石大勇和其他将士纷纷举碗响应,声音洪亮,带着泪,也带着火。
元靖坐在一旁,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灼人的篝火,投向那片无垠的的夜空。
篝火的光晕之外,天穹显得愈发高远深邃,星子冷冷地、固执地闪烁着。忽然,一颗星在远离火光的深邃天幕上,极微弱地闪了一下,光短促而脆弱,倏忽即逝。
这让他想到当初逸儿昏迷时,睫毛偶尔那一下几乎看不见的颤动。
耳边似乎还回荡这石大勇那番关于接秀娘和娃、过安稳日子的话。
让妻子儿女安定下来,也不用跟着自己东奔西走,担惊受怕了。
石大勇说到这时眼中那份纯粹,像一记柔软的撞击,不重,却恰好撞开了他心底某个一直悬而未决的角落。
其实让逸儿留下的念头,早就像远处那颗微弱的星,在每一次看到儿子苍白睡颜时,在每一次想到前路未卜的血火时,早已在他心里闪过。自己却一直将那念头压着,蒙着一层自己也未必愿意深究的犹豫。
此刻,石大勇朴素的愿望,赵峻血泪的悔恨,还有眼前这篝火边无数张盼着太平的脸,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潮流。
“让他留下。”
这念头沉沉落下,在他心底生了根。分量很重,像块浸了夜露的石头,又冷又硬。
它意味着分离。想到逸儿可能露出的委屈眼神,心尖便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锐痛细细地漫开。为人父,却要亲手将孩子留在风雨之外,这感觉钝钝地磨着心。
可这念头的内核又是滚烫的。正因有了这割舍,他才必须更决绝地去前方搏杀——他必须赢,必须筑起那座城。今日的痛,才不白费,才有意义。
那隐约的星火,似乎突然变大了,元靖觉得面颊被烤得滚烫。
周围的喧嚣也随之涌来,他看着面前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那些未干的泪,那些深切的痛和对未来的期盼。
而那最终对自己的信赖让他的肩头上也仿佛被压上了实际重物。
明玄递过来的酒早就喝完了,不知是谁瞧见了他手旁空着的碗,又给了一杯,他没有推拒,沉默地接过亲兵再次奉上的满碗烈酒。
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孤峰。他仰头再望星空。清冷星辉与地上炽火、人声、悲欢奇异交融。
目光垂下,扫过赵峻、石大勇、明玄,扫过每一张信任的脸。
元靖双手捧碗,高举齐眉。沉厚的声音压下喧哗:
“第一碗,敬李肃,及所有未归的英魂。”
酒洒入土。
“第二碗,敬所有持家守望的妇人。军功章,有她们一半。”
酒再倾洒。
第三碗满上。他双臂稳如磐石,目光如淬火的铁,划过璀璨星河:
“这第三碗,敬今夜燎原之星火——”
“更敬,明日普照之晏安!”
仰首,饮尽。火辣酒液化作胸中更灼热的火。
“好——!!!”
震天吼声轰然炸响,直冲霄汉。
元靖放下空碗,最后望了一眼深邃夜空。繁星沉默,千年不变。但他心里清楚,有些路,一旦选定,便如星轨运行,再无回旋。只能向前,直到誓言中的“晏安”真正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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