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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筹划
若是要用某物描述郡主的话,春水觉着应是初春时节落雨起雾的清晨,又静又冷,瞧不出喜好,瞧不出嫌恶,更瞧不出她每日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像是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那双好似含着两泓秋水的眼眸大多数时候都是黯淡无光的,情绪波动少得可怜,只有在极少数时候才会流露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郡主好似从前有过孩子,却弄丢了,大概是因着此事伤怀罢。
因此春水才不想让郡主去抱那孩子,本就是喜欢闷着伤怀的人更容易触景生情,果然,回府后她便更沉默了。
宫中妃嫔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从高到低各品级的小主没有哪个是能离得了贴身侍女的,就连入睡时也需要用得惯的那几个侍女轮流守夜,但郡主不同。
她入府数月之久,不论夜里还是白日,被郡主叫到身边近身伺候的次数屈指可数。
虽说郡主是百姓出身,可能不大适应有人在身旁伺候,但她周身气质完全瞧不出从前布衣模样,就连受封受赏时都波澜不惊。
唯有那章俭在府中时郡主才比平日多了些活气。
春水本以为郡马入府后情状会更好些,不曾想却是无事发生。
还好郡主每日都要到王府用膳,同王爷一道用饭时她才真正像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才像是有人牵绊着的模样。
春水本以为郡主会再抱抱那孩子。
不曾想却是干脆利落地便转身走了,脚步一刻也不曾停留过。
猜错也是常事,她向来弄不懂郡主的心思,想讨好也无从下手,不过好在郡主从不会为难她,碰上个脾气如此古怪却好伺候的主子也算是她的福气了。
或许待时日长些便好了。
时日一长,总该能有些情分,府内算得上受郡主另眼相待的除去黄嬷嬷也就只有她了。
春水垂着脑袋这般思索着,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青裙女子身后,刚扶过郡主上马车正欲抬脚跟随时便听见道淡声,“你留在外面。”
愕然抬眸,春水本能应声,“是。”
这便是想独处了。
谢知仪闭目静静坐在马车内,她越不去想,脑海中那孩子的样貌却越清晰。
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圆又亮,明明想哭却抿着嘴倔强地不肯落泪,落泪时也不吵也不闹。
如此好的性子。
圆润白皙的小脸干干净净,蹭到她脸颊时触感软乎乎的。
心中又是一阵酸涩,谢知仪歪靠在厢壁,她先前以为只要不去想便不会心伤,但这实在是太怯懦太软弱太不负责。
不知祝恭均何时会有动作,起码在这之前,她该想法子给这孩子留下些东西傍身。
哪怕闻清许日后再娶旁人,哪怕他不再宠她爱她,若真有这一日那些留下的银钱起码能为她兜底。
拖延着不去细思之事总算有了决断,横亘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巨石化作齑粉消散得无影无踪,谢知仪竟觉整个人都变得轻盈。
原来这些日子将她困住的,竟仅是此事而已。
想悄无声息地将银钱转移出府确实是难事,不过祝恭均盯她并不严,甚至可以说是宽松,如此便方便了谢知仪行事。
她最初只是先盘算了郡主府内拢共有多少金银。
而后便用手中小部分银两在纪兰布局的典当行买了不少有真有假的玉器字画,再锁进库房中,其中价差便被置换成可随意支配的现银。
这些银两小部分存在钱庄,大部分交由春桃打理。
按照这般原理,到九月旬日时谢知仪也不过才置换出近五千两银子。
她每日这般忙活着便不再觉着难熬,只是在略知此事的外人眼中便是这初见世面的寿安郡主终是被富贵迷了眼,竟也变得挥霍无度起来。
谢知研为此来过不知多少趟,白花花的银两流水般说花便花了。
他这个郡马月俸才不过十两。
可郡主就是避而不见!
他究竟是做错了何事才被冷待至此!
但黄嬷嬷的巴掌实在太叫人心生畏惧,他每回都下定了决心雄赳赳地娶,却又毫无例外地吃了个闭门羹灰溜溜地回。
可恶!
这般日子过着好似每日都在吞针,又刺又痛煎熬得要命。
就连他寄回家的书信都被尽数拦下了。
知而莫若父,奉恩侯府那边果然是坐不住了,谢吉安来拜访时恰逢九月十五,挑了个谢知研休沐在府无所事事的日子。
拜帖上明里暗里的威胁意味看得谢知仪甚觉可笑。
竟是一早便发觉了她身份,却憋到此时才提,也当真是难为他了。
她放下拜帖,眉眼含笑地对着春水柔和道:“既如此,便修书一封请他们二老快些过来罢。”
郡主五官生得明艳秾丽,却又因着性子冷淡而瞧着清冷疏离让人不敢冒犯,如此柔柔一笑当真是好看,春水呼吸一窒,垂下头赶忙应道:“是,奴婢这便去。”
谢吉安也未曾想到这一面见得如此之快。
他不想多生事端才装聋作哑到今日,可远儿自入府以来连书信都不曾与家中通过一封,这叫他如何放得下心来?
谢知仪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狠心角色,从前是,如今只怕更甚。
他没法子才出此下策,只希望她能就此收敛下来好生对待远儿。
谢吉安有七成把握能将她制住,起码在真正见到谢知仪如今模样前他是这般想的。
伫立在前厅静候着的女子着淡蓝衣裙,发间钗环不多却无端透出股贵气。
纵然心中有万般不情愿,年过半百的谢吉安终是朝面前背对着他的女子低了头,“见过郡主殿下。”
谢知仪这才转过身来,她屏退了侍从因此便不必收束性子,于是勾着唇角讽刺一笑,“别来无恙啊,谢侯爷。”
他半佝偻着身子,拱着行礼的手泛黄发皱,声音也再不似从前浑厚,反而透出股疲惫与无力,如今竟是换作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了。
多奇妙多跌宕的人生。
从前轻易便能将她踹得翻好几个跟头的男人如今像张皱巴缩水的潦草宣纸,再没法在她面前掀起一丝波澜。
扭曲的畅快之意让谢知仪喉间酸涩,她微蹙着眉,唇边笑意却更加漾开来,整个人瞧起来美丽又残忍。
谢吉安抬起头看她一眼,却被这锋芒压得顿时又低了脑袋,只低低地解释,“从前,是我有错,可若我不行那一步,你又哪来的今日?远儿心地良善,他不像我,亦不像蔡氏,你大可放下心来好好与他相处。”
谢知仪抱臂而立,可搭在手臂的指尖都快嵌进肌肤。
她怒极反笑,“你倒是会揽功,若今日之事关键在你,只怕站在此处的便是那谢知研了罢!”
好一个因果倒置颠倒黑白。
说得好似是他大义凛然,是他让了这般机会与她。
可笑。
无耻。
荒谬。
谢吉安被她一句话戳得暴起,死盯着那本该对他反抗不能的养女咬牙切齿,“是!可远儿是我亲子!我平白无故将你养到适龄,又赠了如此一桩好亲事与你,你又有何不满足!难道我谢家养你一场还要该你欠你还是怎得?”
早知今日,那时就该将她掐死在襁褓中,也省了今日反目成仇。
他咬死了牙没将此话说出口,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气,浑浊的一双眼怨恼地瞪着眼前人。
若换作是旁人早该被他这土匪逻辑绕晕了,可谢知仪却并非什么好糊弄之人,她冷笑一声,语调上扬,“平白无故?但凡换个人说平白无故我都会信,也当真是有意思,谢侯爷一把年纪竟还掂不清自个几斤几两。”
被他从前压根不放在眼中之人狠狠痛击,谢吉安知晓自己是胡弄不住她了,他面皮涨得通红,气急败坏,“放肆!”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说放肆?”谢知仪面色沉下来。
谢吉安知自己失言,却又梗着脖子没法拉下脸认罪,他索性不再与她周旋,恶狠狠道:“我不知你接近王爷究竟是何意图,但若是我将你从前身份揭发,你觉着王爷可还会像这般信你?”
“那便去揭发!告知他为何二十年来你一言不发,明知他为着子嗣一事发愁羞恼却只作壁上观,若要细算,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去罢?”谢知仪语速极快,每吐出一字便见他涨红的脸惨白一分。
怎会不惨白呢,他自己也不干不净,又何谈揭发她。
畅快。
谢吉安知晓她伶牙俐齿,却不曾想到自己在她面前竟是会被堵得哑口无言。
顾含章如此温婉的性子又怎会生出这么个牙尖嘴利的泼辣货色。
“我并非是想威胁你,只不过想让你待远儿好些,他心性纯善,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伤你叛你之事。”
待他好些。
谢知仪知晓自己不该为此感到不快,可心中不忿好似釜中沸水,滚了几滚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来,是不满,也是妒忌,更是对谢吉安的怨愤。
可他们并非有着血缘关联的亲属,她就连怨都觉着自己好似怨错了人。
她深吸口气冷静道:“还要如何待他好,我是叫他辞官经商补贴家用了?还是将他五花大绑捆了送去做小倌了?还是不顺心时对他拳打脚踢了?”
又非是叫他暗无天日地锁在后院等,有何难以忍受?
“你又提这些陈年旧账作甚!还有我是绑了你,可那闻侍郎到底是有哪处对不住你让你如此恨恼此事!”
谢吉安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今日他就不该来的,早知就该叫蔡氏来求情。
“若是谢侯爷不满,大可去揭发,我随时奉陪,”谢知仪平复着骤然波涛汹涌的糟糕情绪,她转了身,“请回。”
“远儿年岁尚小,还请郡主多担待些。”
有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声响起,谢知仪头都没回,她快步走出分明采光极好通风极佳却莫名让人觉着又憋又闷的前厅。
远儿,远儿,远儿。
谢知研年岁若是小的话那她又是什么?
分明是比她大了两年还多的年纪,原先在府里碰面时却恬不知耻地唤她长姐。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力道大得指尖发颤。
倾泻而下的日光穿透树梢照下来洒在着淡蓝衣裙的谢知仪肩头,分明是盛夏,她却觉着又冷又空。
娘亲尚在时无论如何都会将她护在身后。
微风迎面而过吹拂起她肩头发丝,谢知仪又平静下来。
罢了。
旧事而已,是她失态了。
立在远处的春水见郡主总算出来了,这才迎上去,“殿下,王爷近日有要事处理,明日起您不必再往王爷府去了。”
“好,我知晓了。”
纪兰称,祝恭均大抵会在年前便有动作,圣上派人往江南查案,保不齐便要查到他头上来,若不能在此前动手那怕是他再无机会接近那把龙椅。
看来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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