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塔 失而复得的暗恋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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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屿总是去看李伊林给他的微博留言，但他不会回复。他大概明白留言者心态。「明星何屿」更像她们的日记本，写下对一个虚幻偶像的所有幻想。那不是写给真实的他看的。如果他突然回复，只会给对方也给自己招惹麻烦。

　　另一方面的原因，在于他自身对亲密关系的抵触。父母很早离异，小时候他跟着妈妈，父母正式分开后母亲远走英国，他跟着爸爸。与母亲的分离让他异常痛苦，这种痛苦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对父亲的天然敌意。好在父亲常年在外工作，对他也并不十分热情。父子俩总是在不相见的时候更觉舒适。在从孩童成长为少年的这一段时光里，真正伴他长大的是保姆、爷爷和方管家。

　　因为经常辗转在几个大人之间，孩童时期的何屿很难对人产生信任与依恋。他总是习惯独来独往，有任何想法也更倾向于独自消化。十几岁时他被送往伊顿公学，开启了他被严重霸凌的少年时代，加重了他对人对事的疏离倾向。被当作女性的替代品性化羞辱，更让他无法对异性产生原本应有的情感与欲望。在那一段像是永不结束的黑暗时期，何屿觉得自己在情感和心理上，都是个残废。

　　像是一场迟来的发育，在27岁这一年，习惯独行的何屿，对存在于网络另一端的李伊林，产生了陌生而奇妙的感受。他对她产生好奇，像个网络跟踪狂一样去搜寻她的所有信息，读她对自己的每日留言与表白，存下她的照片，在《明周刊》寻觅她的文章，但是，想都没想过真正见到她，认识她。

　　何屿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虽然李伊林每天给他写留言，但她并不想真的见到他。「演员何屿」更像是她的精神寄托，一个幻想爱的容器，他是不能被现实撞破的。

　　*

　　追踪了李伊林长达一年之后，方华发给他的宣传规划中，出现了《明周刊》人物专访。何屿想了想，接受了这条行程。李伊林是文化栏目编辑，人物采访未必是她。作为明周刊的长期读者，何屿忽然产生某种恶作剧式的想法：如果他在这场采访中扮演成另外一个人，明周刊的记者会看穿吗？

　　这件事并未在他心中停留太久，因为宣传期总是消耗磨人。到达深圳后，密集的电视与首映采访让他精疲力竭。《明周刊》是他唯一接下的深度采访，留了整整一小时的时间，被安排在午后两点。

　　是接近末尾的九月，南方依旧炎热。何屿在酒店套房里做好妆发，等待记者到来。

　　炽热安静的阳光打在窗棂，空调冷气开得很足。何屿站在窗边向外看。他不愿承认，自己期待的是谁。

　　*

　　下午两点，房门被准时敲响。方华将门打开，何屿看向走进房间的人。她留着男孩子般的短头发，又有长长的狼尾，特别瘦，穿一件白衬衫，一条松松垮垮的蓝色牛仔裤。或许是路上有风，她的刘海凌乱，稍稍盖住漂亮的眼睛。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叛逆又清秀的矛盾体。

　　她的容貌，早已深深印刻在他的内心。

　　她是李伊林。

　　*

　　这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相见。或许在接下日程的时候，在等待采访的时候，甚至在对方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都有暗暗期待。只是他又有另外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他并不希望这种期待成真。他不希望，那些长久的、缓慢生长的、静默如清泉的内心连接，被粗糙而不可预测的现实切断。

　　这些矛盾，在见到李伊林的一刹那，不复存在。

　　*

　　经纪人带着这位熟悉而陌生的人来到他的身边。她向他微笑，自我介绍，与他短暂握手。她的眼睛秀丽，明亮，像被月光照亮的河流。她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摸起来有些凌厉。她随着经纪人的引导坐在他的身旁，打开录音笔放在桌上，又用一些得体闲聊用作开场。她看起来专业且从容。而他发现，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中，她的耳尖开始泛红。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生平第一次，他觉得另一个人可爱。

　　这是每天对他表白的人，是理解他所有作品的人，是他在网络上不见面的朋友。他从未听过的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安静，清澈，令人心安。

　　他发现，虽然初次见面，但他对她，丝毫没有陌生之感。

　　他忘了曾有的恶作剧想法。他无法在她面前扮演他人。他很自然的接住每一个她抛出的话题，想要倾诉出所有未曾与任何人分享的话语。但他告诫自己，要克制住，面前的李伊林认识的人并不是他。她认识的，相信的，爱上的，都是那个被作品与通稿塑造出来的，完美无瑕的「演员何屿」。

　　*

　　成为演员这么多年，对于一个一线明星来说，他接受的深度采访少得可怜。何屿很擅长在人前封闭自我，用无关紧要的讲述搪塞提问。但对李伊林，他不想这么做。

　　一些问题，他会告诉她真实的答案。一些问题，他又会用尽全力，维持一个陌生明星应有的姿态。他让自己游走在虚实之间，小心翼翼的向她泄漏一些些的自我，再返回去，巩固她脑海里固有的，那位疏离优雅的「演员何屿」。

　　他喜欢她认真倾听的模样。一开始，她还稍有拘谨，所以他让自己更加亲切，甚至会主动给她一些幽默的片场小故事。她托腮听着他，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在一些时刻里，笑出可爱红晕。但她总是会在下一秒就将自己拉回来，努力不被他故意营造出的浅层表达带着走。她始终记得，明周刊记者李伊林的工作，是使用各种技巧，挖掘「演员何屿」外壳之下，最真实的心。

　　最终，善于在采访中隐蔽自我的他，还是给了她想要的。他详细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同时他发现，李伊林在遇到某些答案时，会简短而真诚的分享类似经历。这让何屿觉得愉悦，让他得以窥见更多他不知道的，属于她的成长经历。于是他学会了反问，学会对她施行一种狡猾的交易：如果她想要挖出更多真实的何屿，就必须用属于她的同等真实交换。

　　李伊林很快发现他的“交易规则”。她倒大方，对他毫无保留。他知道了她的故乡，她的大学，她之所以选择明周刊的理由。他也知道了比起早晨，她更喜欢晚上。她喜欢在夜半完成稿件后，出去夜骑，让夜风与明月带着她走。她也十分克制的表达了对他作品的喜爱，聊着一些作品的创作背景，以及他在某一个细节为何会如此表现。她会从作品的一个瞬间开始提问，目的是挖出这个瞬间之后，属于何屿的真实生活。于是他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她，他在异国他乡独自度过的少年时代，在成年之后与所处环境的抗争，在刚入圈时的迷茫，在每一部作品完成后的惯性出走……

　　*

　　他们聊了整整三个小时。最后是经纪人不得不敲门进来，告知他要尽快出发，去参加赞助方远在城市另一端的新品发布晚宴。

　　何屿明显察觉到，“赞助方晚宴”这几个字，让李伊林的情绪发生变化。她马上对方华致歉，收好录音笔，站起身来与何屿握手。

　　比起来时，她的皮肤、指节，变得柔软，温暖。或许这是内心情感驱使而出的某种幻觉。

　　肌肤的接触只停留了短短几秒。而后，她抽回手，面露陌生又疏离的礼貌微笑。

　　“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今天聊得很开心。我会将稿子发给经纪人确认。……再见，何屿。”

　　她很快离开了这个步入昏暗的房间。

　　他知道，一场幻梦结束了。

　　*

　　与李伊林分开之后，何屿的内心变得平缓，柔软。与她深度倾谈所带来的深刻温暖，让他始料未及。他第一次感受到，拥抱他人的第一步，是敞开自我。

　　在晚宴中，他让自己切换到「明星何屿」的表演状态。开场过后不久，他就借故离开，独自回到酒店，细细的冲洗好身体，窝进伊林曾经存在的空间。

　　他让自己回想那场倾诉。他回想着伊林的每一次分享，每一种表情。

　　在长久而惯性的失眠里，一种安全的、放松的困倦席卷了他。

　　何屿离开沙发，躺进床铺，睡了过去。

　　*

　　在被盆养红枫包围的高窗之下，何屿独自醒来。这是一个闲适的秋日午后，休息日的他让自己无所事事，从高强度的戏剧沉浸中暂时脱离。他需要让被拧紧的情绪发条有节奏的松懈下来。

　　何屿不是很喜欢午后小憩，因为总是噩梦连绵。这一天，他梦见的是与伊林的分离。

　　从床上坐起来抹了把脸，他决定去浴室冲澡。热水能让他放松下来，忘记那些屡次出现在梦中的不良记忆。

　　冲好澡出来，接到方华电话。

　　“在家？有事跟你讲。”她像在外面，讲话讲得飞快。

　　“嗯。你要过来？”何屿有些奇怪。现在他脱离了属于明星产业的一切，每天的生活工作两点一线，简单至极。方华对现在的他，还有什么重要到不能在电话里讲的事？

　　“好。你等我，半小时到。”

　　没等他回应，方华挂了电话。

　　何屿有些奇怪，但也只是一瞬。他放下手机，回去浴室吹头发。

　　*

　　方华有他家的门锁密码。推门而入后，她快速换好拖鞋，径直来他身边坐下。

　　“何屿，有件事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伊林想来看你的话剧，我给她留了周六晚场，她主动问我要的票。她还会去后台找你，我跟她说了，要拍你们的合影发到工作室微博。”

　　这些话方华说得平静，却像一枚炸弹，让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见他毫无反应，经纪人握住他的手，看着他有些失神的眼睛继续劝说。

　　“何屿，不要拒绝。你也知道伊林是为什么离开，你们之间的问题并非无法解决。”

　　经纪人明白自己是急切的。实际上，她没有任何把握何屿会答应见面。毕竟，伊林的离开曾让他异常痛苦。时隔一年，方华也并不知晓，何屿的感情有没有被时间湮灭。

　　长久的静默之后，被言语和肢体接触逼迫的人，终于看向方华。他看到，对方的眼睛，紧张而真诚。

　　“……这一次来看你，是她主动要求。她会回来找你，肯定也是很想你。……何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只希望你快乐。”

　　是啊，他明白方华为何这么做。她总是想让他走出去，去体会生命中更丰富的愉悦。

　　只是……他真的想，再见到主动离他而去的人吗？

　　*

　　何屿垂下眼眸，松开方华的手。

　　像是要躲避来自另一个人的压力，他站起身来，走去窗边。

　　以他对李伊林的了解，她不是来求复合的。更大的可能性，是她想回上海了，顺道来看一看剧场里的「演员何屿」。毕竟，这是她喜欢了十几年的内心偶像。所谓的后台合影，肯定是方华提的要求。

　　一想到李伊林的目的是默默来看他，混在人群之中，悄无声息的来和去，何屿就在心中升起某种想要破坏她的欲望。

　　“好。请你告诉李伊林，不仅要来后台合影，还要跟我回家。做不到，就别来剧场。”

　　听见这句话，方华有些愣住。那个一反常态的人却已经打开玻璃门，踏入被金黄银杏与火红枫叶侵入的午后阳台。

　　毛茸茸的褐色头发，被浸入秋日阳光温柔的暖意之中，像幅油画。

　　方华凝视着他融于秋色的颀长背影。何屿的美丽向来令人沉醉。

　　只是，这一次，没有了任何失眠与嗜睡的理由，那个曾经消失于此的人，会选择离开，还是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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