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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
断龙天刀据说是魔神亲手所造。魔神原本只是神界一个普通魔族，但天赐异能，一个躯体中有两个完全一样的魂魄，于是练就了独一无二的分|身术，双身双魂，既能合为一个，又能随时随地化成两个从躯壳到魂魄都毫无区别、且思绪心意都完全互通的人。
仅凭这招其实已经算很厉害的角色，与人对阵时出其不意化出双身，难逢敌手。但他却狠绝到将其中一身一魂为祭，炼成了一柄断龙天刀。
他的本意大概是想打造一把随心随意的厉害兵器，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了其以血肉之躯竟惨遭痛苦折磨，被淬炼为死物的缘故，这刀一出世就怨气浓烈，血腥残暴，是天生的不祥之刃。时日长久，能助人大幅增长修为，却也诱人入魔嗜杀，甚至可以说是因它而造就了当年的魔神，他是必然要将其毁掉的。
既然今日撞上了，哪怕拼着一死，他也绝没有放任其离开的道理。但当时的状况，根本没有留给他考虑、谋划的机会。
少昀若不出手，现在死的必然就该是他。何况见那魔族的状态，显然受其魔性侵蚀已深，倘若不死，成一方大患是早晚的事。然而那魔族一死，日后也不知会不会带来什么麻烦。
君息勉强压着这些不安的念头，面上丝毫不显，重新戴好帏帽。红衣的男人目光沉沉，只一言不发地看他做着一切。
待他收拾完毕，却见少昀正收回手，身边还残留着一丝灵力波动，似乎在虚空中隐藏了个什么法诀符阵之类。见他看过来，却彷如无事般，先踏步离开。
他略有疑惑，却也不便多问，过后便也将这点不起眼的小事给忘了。
以他如今的状态，本就身受重伤，又刚刚经历一场战斗，修为损耗严重，却绝口不提回去的事，反而随着人流往热闹处行去，言行举止虽平淡如故，连步伐也依旧不疾不徐，无形中倒也显出点难得的兴致。
隔着帏帽，少昀瞧不见他的神色，但眼前的一切莫名带给他一点温馨愉悦的感知，令他恍惚间错觉他们本是世间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眷侣，于再平凡不过的日子中有幸赶上这么一场盛会，于是一起关上家门，悠悠然联袂而往。
然而这温馨愉悦中，不知为什么，又糅杂着一半的悲恸，一半的酸楚。
像是刻在他骨子里几世求而不得的幻梦突然成真。
少昀收拢散漫的思绪，也没说什么，只下意识地护着他，以免旁人离他太近，不慎冲|撞了他后背那些可怖的伤。
天幕下朵朵烟花盛放，亿万花火飘零如漫天星辰，当头洒下，令人错觉下一瞬就将落到徜徉其下的人身上。两人只是在密集的人群边缘缓步而行，感受着天地间流淌的与他们无关的甜蜜幸福，并不真正往中间凑。
又混乱又宁静中，也不知是谁先握住了谁的手。
彷如当年的学宫，也不知是谁先投下最初一瞥。
隔着帏帽的薄纱，君息凝目看了须臾，一时恍惚。
两只同样属于成年男子的手，同样瘦削、有力，骨节分明，温暖而稳定，仿佛天塌下来也不会有半分游移，令握着它们的人无端生出满心的信任和安宁。
几世的纠缠，哪怕他们曾无数次癫狂交融，其实他极少同少昀如此双手交握。那人的手触在他身上的感觉称得上刻骨铭心的熟悉，但握在掌中的感觉却又是说不出的新奇、陌生。
像是握着那人的心。
他也就索性放空神识，任凭那人带着他步步前行。
四周一派喧嚣欢腾，绚丽的焰火不断在漆黑天幕下砰然炸开。漫天的空白骰子和如血红豆飘摇浮动，两两成对，间或被人取走，不过片时，便被郑重交托在心悦之人手中。
一场玲珑节，不知成全了多少真心，展露了多少情意。
热闹繁华的人间，嘈杂熙攘的红尘，他们却只是静默地并肩携手，行走其中，也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什么都不必说。
仿佛要就这样走过生生世世，走到地老天荒。
但再漫长的路也有尽头，再盛大的节日总有结束的时候。终究是在临时空间里呆得太久，他们出来的时候，玲珑节已近尾声。
站在树下歇息时，见身边的人仰首多望了两眼飘浮的骰子和红豆，似是心有所动，又有些纠结，少昀也不说话，抬手取了其中一对，伸到他眼前，声嗓是全然不同于周围的喧腾和柔情蜜意的冷漠：“想要？”
他在固定的时期辗转穿梭于纯阳不同的时空，在生死之间不断重复，从没有停歇的时候，对玲珑节和这些漫天游荡的玩意儿全无了解，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那人也许是想要又不好意思，也许是伤重不便亲自去拿。反正无非举手之劳，他也就顺手帮了。
君息抬起眼睫看着他，神色一时复杂难言。
那人什么都不知道，但他却清楚。
玲珑节上的骰子和红豆，只有浮在一起的那对是一模一样的，与别的都有些差别，寓意两心如一、至死不渝的情意。以此结成的婚约，得东荒神帝和天地赐福，不可轻易背弃，他人也不得横加阻拦。
他若收下，这婚约就算结成，纵然没有履行的机会，却已是得了天地的认同。但于他们如今的状况而言，简直比欺骗还要恶劣。
他若不收……辗转几世，这一幕是他，也应当是从前记得一切的他，企盼了多少年的妄念。就此放弃，内心深处，总有些不甘、不舍，为他，也为他。
从来都干脆利落、坚决果断的人全然没料到突然有这一出，就这么彻底呆滞住了。
相处这些时日，少昀也知他恪守礼制，面嫩皮薄，心里的想法总要拐着几个弯地含蓄表达，有时候却不免太过拘泥、隐晦。
见他凝滞不语，红衣的男人错觉他也许仍是不好意思平白受人相助，心生不耐，自己三两下将一颗红豆深深嵌入空白骰子中，不由分说往他手里一塞。
还剩一组，他拿着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也给嵌好了。雪玉般的骰子中间配上一颗鲜艳如血的红豆，无端竟令人想到森森白骨与心上血泪。
强烈的对比映衬下，竟显出点惊心动魄的意味，有种说不出的凄凉惨烈的美。
突然觉得难怪那人会想要，留着也不错。于是他顺手扔进芥子里，转头却见君息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颗嵌好的骰子，站成了一尊石像。
难得见他这般怔愣，少昀一顿，冷冷道：“怎么？”
堕妖一双血红眼瞳定在他身上，神色莫测，像是喜悦，又像是悲伤，也许还有些别的情绪，看了他半天，终是默默收了，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君不知。
于少昀而言，浑浑噩噩地遗忘了一切未必就是痛苦；但于他而言，清醒地记得所有却必然是得了上天的眷顾和怜悯，是无上的幸运和福泽。
身为神帝之时，他总不忍羽化后留阿昀独自行走在天地间，带着对他的无尽思念和过往回忆孤寂而痛苦地度过漫长的岁月，直到时光的尽头；如今位置反转，由他来承受这一切，也挺好的。
从前两世凡人，他觉得少昀蛮横霸道，无论做什么决定，从来独断专横，全然不问他的想法。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当年他几次三番自作主张抹杀阿昀那些情感和记忆，又何尝考虑过他的感受？何尝询问过他的意见？
从前他只知道阿昀生性率真纯粹，一旦生出情意，死不回头，若非焚毁自己，便是焚毁别人。如今回首看看那些昔日年华，他又何尝不是？
无论是东荒帝城中干净利落地选择放手，还是后来执着于尚且真挚年轻的学兄，以至于将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当成截然不同的心悦之人和生死仇人，以至于在少昀死后两番自绝于世，他又何尝不是情根深种？何尝不是痴心不改？
他们虽然表象不同，但骨子里其实是同一类人。
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回到小院，君息本想再好好思索一下怎样解决当务之急，有没有比“身魂合一”更可行的办法去延缓甚至阻止少昀的魂魄消亡。他不知道上次对抗天道争取到了多少天，但本就极其珍贵的时间，又被玲珑节上一场意外耽误了不少。
然而终究是接二连三的剧烈损耗修为，距离上次发作不过短短时日，再次引发了他的老毛病。
彼时他堪堪在院落里化出第二间屋子，正准备大略布置一下，熟悉的剧痛骤然自骨髓中汹涌而出，瞬间便将他整个湮没。
他勉强撑着最后一点精力落下结界，就倒在了冰冷的地上。
身为堕妖，不仅是为洪荒生灵所不齿的卑贱身份，也不仅是躯体中流淌着特殊的污浊血液，更有随时随地可能遭受的痛苦折磨。
那些尖锐的疼痛似乎无所不在，仿佛将他的魂魄骨骼都一点点撕碎，又重新强行拼凑在一起，再不断重复一般，循环不休，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君息蜷缩在地上，痛到全身都在颤抖，挣扎着伸出手，想用力抓着点什么，以减缓忍不住嘶喊痛号的冲动。也许他以为抓住了地面，事实上却是死死撕扯着自己的躯体，于那些本有的痛苦之外，更抓到血肉破碎。
但即使是这样的折磨，却绝不会让他彻底失去意识，而是残留着一线心智，清晰而完整地感知着所有痛苦。
那时阿昀在天命台上悬着一口气，生生承受着躯体被一点一点粉碎、磨灭而无从反抗、不得解脱的痛苦。
往常的发作并不会影响他坚固的结界，但也许是因着刚刚经历了两天的病痛凌虐后又立刻受了一遭暴虐的天谴雷劫，紧接着又在玲珑节上遭遇断龙天刀，一场战斗修为耗竭，几相叠加，令这次的病发不仅极其猛烈，而且比此前任何一次都严重。
严重到甚至连结界都难以维持。
神识恍惚难以控制之际，他想起雷劫后少昀曾言说，不想杀他就放他去下一个轮回。他那么想离开，如今这个状况，无论是他自己想走也好，还是时间到了天道要将他带走也好，他怕是再也没有力量去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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