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花洲

　　女子正是朱颜故，更准确些，是朱颜故藏在如故剑中的灵体。轻尘盼了她数百年，乍闻她的声音，果然停下动作。
　　他额角青筋暴起，皮囊之下似正经历着某种极度艰难的挣扎。朱颜故朝他挪动两步，却终究没有走过去，而是转身从怀里摸出几个赤红色圆珠，分别掷向雅御的手腕脚腕以及前后心。

　　“闪闪！”
　　朱颜故话音未落，羲泽便急急收手，拽上凌凰跟温柔飞速掠到一旁，朱颜故则揽着轻尘连退数步。

　　轻尘此刻眼中黑雾已然散尽，可神色瞧着仍不清明，却不是因为雅御的蛊惑，而是因着朱颜故。他已想见她许久，此刻人就站在面前，他却不敢看，也不知是近卿情怯，还是太害怕幻梦成空。
　　轻尘垂头怔怔望着朱颜故牵他的手，想要回握，却像是怕把她给碰化了，迟迟没有握紧。

　　朱颜故弯起眉眼一笑，又轻拍了拍他的脸，语气软得像在哄小孩子：“乖~回神了。”
　　说完，她似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叹了一声，弯起的眼里莫名含着些悲伤：“轻尘啊，你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呢？”
　　轻尘被喜悦冲得混沌，一时咂摸不出朱颜故话中悲戚，正在此时，不远处又传来“嘭嘭”数响。

　　适才几人相继撤了仙力，噬魂阵传出的巨大反噬之力被朱颜故打出的赤珠吸纳。这珠子叫“拨云子”，有吸食攻击之能，是御敌好物。
　　然而阵法反噬太过严重，拨云子承受不住，相继在雅御身上爆开。归于平静时，雅御一身素白皮囊已如雪花般纷飞四散，仅剩一颗仍贴着熔魂符的残破头颅，孤零零地悬在空中，令人见之欲呕。

　　羲泽见状双目一眯，重又飞身上前，十指倾泻仙力如丝。
　　当下雅御皮囊已毁，魂魄失去束缚，自动散成了原本的形状。魂魄没有实体，眼不能见，惟有以虚探虚。
　　羲泽那丝丝仙力一寸寸自雅御颈项描摹而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雅御即便落到这般境地，仍在奋力反抗。

　　朱颜故松开轻尘的手，从袖中摸出一支玲珑剔透泛着彩光的玉箫。她奏起梦离箫，箫声如锤重重砸打雅御的心肺，逼得他不得不织气成衣回护五内，已无余力反抗羲泽的探查。

　　不多时，羲泽拧了眉心，难以置信般又从头至尾探了一遍，面色半是惊疑半是凝重。

　　“怎么了？”霁月已缓过一口气来，问道。
　　“牛身、马足……”
　　“还有这等怪物？”凌凰奇道。
　　羲泽没答他的话，只默契与霁月互视一眼。

　　昔日两人同在皇宫时，深夜寂寞，常淘话本子来看，其中有一本《嫦娥奔月》。
　　“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
　　雅御、猰貐，牛身，马足……
　　看来这白皮怪物即便追溯到上古时期也并非什么好东西，八成就是神话传说里后羿射下的那九个作威作福的太阳的其中之一。

　　“阁下可是猰貐？”羲泽问道。
　　“猰貐？它不是早死了！”皮囊碎裂纷飞，没了它缚着，雅御神色却愈加呆滞，似有意控制着，不将心底情绪从面上泄出半分：“当年后羿射日，救万民于火热，还人世以太平，惩奸锄恶，堪称大快人心。怎地，神君没听过么？”
　　“正因听过，才更感讶异。”羲泽紧盯住他双眼，不加遮掩地审视：“据我所知，后羿箭下恶灵从无活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羲泽，别同他废话，问清楚名姓难道要给他立碑么？”朱颜故在旁催促：“我从不做无用功，既择定了今日动手，那今日就必须是他的死期。”
　　朱颜故说着，轻功一展，不出一息右手已按上雅御头顶那熔魂符，左手仍旧持箫，这样一个大动作，箫声竟颤也未颤。

　　羲泽紧随其后，以一己之力代替适才的四人合攻，围绕方才探得的雅御魂形迅疾如风般旋转腾挪，束束仙力无歇倾出，此起彼伏。因动作很快，丝丝缕缕的仙力浑似同时放出，环着雅御周身织成一个巨网，网中心是他残败不堪的身子以及已然散去三魂的魂灵。
　　与此同时，他口中还不忘飞速吐着晦涩拗口的噬魂咒，可谓将“一心得二用”演绎到了极致。

　　如此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雅御已仅剩一魂一魄未消，众人虽觑不清羲泽面色，但见他行动仍不输初时敏捷，便知其状况多半不差。

　　就在这时，雅御却蓦地笑了声，问道：“阿葵，以命换命，你觉着值么？”
　　什么“以命换命”？众人皆听得一头雾水。
　　羲泽适才无暇他顾，闻言也抽空抬头望了朱颜故一眼。

　　这一眼直骇了他一跳，只见她面色惨淡，如同秋末行将零落的枯叶，周身气息紊乱，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瞧着随时可能折了命在这儿。
　　然而她背对轻尘他们，脊梁挺得笔直，丝毫未泄伤重濒死的破绽，以致他们这么久都没瞧出端倪。

　　羲泽刚要叫人替她，边上一抹天青色身影已飞掠而来，正是同样伤重的轻尘。
　　“剩下的交给我。”轻尘扯住她一条手臂，朱颜故拼力挣脱，无奈他死命攥着。两人俱被熔魂符耗没了小半条命，能施展出来的功夫半斤八两，一时僵持不下。

　　两道灵力同射向熔魂符，朱颜故压力稍轻，便停了梦离箫。仓促中她望向轻尘，目光萧瑟，似极了那晚香山寺后山之巅寥落的秋风。
　　她深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不忍再相隐瞒：“轻尘，灵体未成之时强行出剑，我今日本就要消散在这天地间。所谓‘以命换命’，不过物尽其用罢了。”

　　“你……”轻尘嘴唇颤抖：“你骗我会做剑灵时，不是这样说的。”
　　何其残忍，命运刚让他尝到失而复得的甜头，便又给了他得而复失这当头一击。
　　“朱颜故，你为什么来了？”

　　这是当年朱颜故问轻尘的话，如今他原封不动奉还给她。

　　轻尘心神动荡，仙力不稳，朱颜故又吹起梦离箫，没有答他。
　　不过轻尘也无需她答，他曾为她奋不顾身过，也同样理解她今日的奋不顾身。适才情况危急，她若不来，现在的他很有可能已是一具尸体。
　　“以命换命”说的不是她跟戮凋，而是她用自己的命换回了他的。

　　轻尘遵从朱颜故的意愿，不再阻拦，却也并没退后，他只是在她身边看着她，因为看一眼就少一眼。

　　正在这时，雅御却忽地大笑出声：“阿葵啊，你还是那么傻，你凭什么以为无人阻你，你便能除得了我？”

　　此话一出，羲泽探出的仙力便垂到了地面，他长眉登时蹙起：在已然损毁的皮囊之内，竟还有层魂衣包裹着雅御的魂魄，他们花费这样大功夫，不过除去了那层牛身马足的魂衣而已！
　　他的魂魄为何竟有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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