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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胥元七十六
天牢。
狭长的狱道中错落地点着油灯,每盏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这甬道勉强够两人并排通行,唯一的一间牢房,设在甬道最深处。
愈往里走愈是刺骨的阴寒,仔细瞧,连墙角处都是结着冰碴的。狱道的尽头,狱卒正高翘着腿笼着袖子打盹。
沉稳的一行脚步来到跟前,未有多的声响,仅仅是站定片刻,那狱卒似是有所察觉,顿时惊醒,看清来人后,忙道:“大、大人们……”
那一行人乃是带刀侍卫,个个神情无异,对这狱卒的玩忽职守毫无反应,只纷纷侧身让出一道空来,狱卒簌簌而跪,惶恐无声。
后头步上一人,用听不出喜怒的声调道:“开门。”
“是,是。”狱卒哆嗦着双手摸钥匙。
连开了两道机关石门后,最里头是一排木栅栏,胳膊粗的铁链将门拴了三道。这里头倒是有天光的,顶头墙檐下有扇极小的窗,约摸是能伸一臂出去的尺寸,容人晓得外头的阴晴朝暮。
这间牢房不是大凛天牢里最厉害的,但却是最难翻身的,向来只关押穷凶极恶的大罪人,上回有过人气儿,还是天鄞年间的事。如今这尘封了数十年的牢房里,关押着一位了不得的人物,只是此时相比起来,外头的这位更是了不得,顶天的了不得。
狱卒惶惶之余,也不禁朝里打量了几眼。起初他胆战心惊地守白日,来人送饭时他总抓紧机会往里瞅,后来日复一日,那份稀罕劲渐渐过了,栅栏后头从没有传出过丝毫令人紧张的动静,他这才懈怠了下来。
狱卒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也不知方才自己的打盹让这位瞧见了没有。
栅栏里头摆放着一张像样的床榻,却少了像样的被褥。榻上正襟危坐一人,身戴枷锁,脚戴镣铐,闭着双目一动不动。
外头的人躬身踏进牢房中,静静地瞧着面前的犯人,沉声唤了句:“舅父。”
睦炎缓缓睁眼,见了来人毫不惊讶,只因许久不曾开口,声音略显沙哑:“大王还能称老臣一声舅父,亲自来天牢,是今日便要在此了结了老臣么。”
胥元帝叹了口气,道:“舅父,您让孤王心寒哪。”
“大王又何尝不让老臣心寒。”睦炎哼笑一声,再一抬眼,目光狠戾,“当初老臣就提醒过太后,若是扶您坐了王位,将来恐遭灭顶之灾,可老臣的妹妹毕竟妇人之仁,明知您的狼子野心,仍愿将您继承于膝下。戊商,你莫要忘了当初你是如何倚仗着睦家坐上今日的王位的。”
胥元帝点点头,话语却是不以为然:“孤王自然不会忘了母后的恩情,可您有句话说错了,当初母后是被逼红了眼,否则哪怕是孤王觍着脸,以那低微的出身,即便是身为王长子,母后亦不屑于多看一眼。孤王与睦家,是相互成全,若当初没有孤王,今日的睦家……不,甚至今日的大凛还姓不姓戊,恐怕都难说了。”
睦炎狠狠地盯着胥元帝,一字一顿道:“睦氏一族从无夺权篡位之心。”
胥元帝但笑不语,随后道:“孤王今日来此,不是来与舅父忆往昔的。孤王替母后来看看舅父,您对于身后有任何托付叮嘱,也可趁着这会无外人,但说无妨。”
隔着栅栏,牢房外的一众带刀侍卫面不改色,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唯独那狱卒脸色煞白,双腿抖得站都站不稳。
“哈,哈哈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话可说。”
牢房中一时静默,胥元帝淡淡地看着睦炎,幽深的眼眸中瞧不出丁点心思,半晌后他忽然道:“舅父似乎是误会了。父王忌惮您功高震主,可孤王不是父王,方才也说了,孤王与睦家,是相互成全,您树大招风了些,孤王心中有些不舒服在所难免,可睦家如今毕竟是孤王的母家,若您被扣上了什么罪名,于孤王可无半点好处。”说罢他顿了顿,惋惜地摇摇头,叹息道:“只是你们当年何必动和妃。”
睦炎闻言眸中微动,冷冷一笑,却不言语。
“若换作是孤王,要么会好好保全他们母子二人,要么……”胥元帝神色渐冷,阴鸷道:“就会做得干净,不给今日留下一个轻易除不去的隐患。”
睦炎的神色忽地有些古怪。
“所以呢,是为何要留下戊宁一命?以当年睦家权倾朝野的势头,姜家能耐再大也护不住戊宁,连孤王那个时候都护不住戊宁,太后却偏偏留下他一命。”胥元帝来到睦炎跟前俯下身与他相视,认真问道:“为什么?”
睦炎眼中漫上掩不住的异色。
“母后是担心孤王有朝一日故技重施反噬睦家,所以留了戊宁一命,若有危急之时,则将当年之事抖出来,让吾兄弟二人相残,落个两败俱伤。孤王当年为得太后信任,不得不立睦氏为后,如今王后已有亲出嫡子,睦氏一族无夺权篡位之心,可若这掌权之人是睦氏血脉所出,自然是要比孤王亲近,也比孤王好操控百倍。若孤王今日不先下手为强,来日还不知会如何让出这个王位。”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凝滞了。
睦炎咬牙切齿,目眦尽裂,“呵,看来是老臣小瞧了大王。”
胥元帝又是不以为然,喟叹一声,淡淡道:“舅父不是小瞧了孤王,而是小瞧了戊宁。其实孤王这弟弟自小乖得很,对王权兵权本没什么野心,你们将事情弄砸了,落到今日这一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罢?”
睦炎面上浮现几分疑惑,试探道:“他……知道?”
胥元帝不答,只是道:“当年十一个少子,只他一人曾侍奉于父王病榻前,谁也不知父王是否对他嘱咐过什么,可怎么想,也不该是临了一道遗诏,处死他的母妃罢?”
睦炎双眉紧锁,怀疑不减。
“他只知道孤王让他知道的。”
“您!”睦炎大致明白了过来,大怒,“那件事您亦脱不了干系!”
“呵,是啊,所以此番由着他作为,也借他之手行个顺便。”胥元帝看向怒不可遏的睦炎,“假的毕竟是假的,此事上,孤王同睦家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可照如今的局面,孤王不想保舅父了。这一年来戊宁频频异动,您猜,当年下落不明的遗诏,是否要现世了?”
睦炎愣住了,惊愕道:“遗诏在昱王手上?”
胥元帝摇摇头。天鄞帝,他的父王,恐怕真是老来糊涂,要将大凛王位传给一个匀国外族。多年来,他和睦家担忧的皆是这同一件事,先帝遗诏一日不毁,他们便一日不可真正安心。幸亏当年布置得及时,让戊宁自始至终只把矛头对向睦家,可他时至今日也无法确定的是,那遗诏是否当真下落不明?戊宁除去对付睦家的其余种种动作,实在令他起疑。
“若他拿得出来,孤王倒也想知道,父王当年究竟传位给了谁。”
“戊商!你这是在引火烧身!”睦炎气急败坏。
“你们不了解戊宁,更不了解孤王,他这把火烧不起来。”胥元帝说罢理了理衣袖,深深看了睦炎一眼,唤了声“舅父”,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说什么。
他再次躬身踏出牢房,隔着栅栏,睦炎也唤了他一声。
睦炎拖动沉重的脚镣,迟迟地、重重地,终于曲下双膝,行了君臣大礼,沉声道:“臣心中清白,不愧对天地,不愧对大凛百姓和自己的良心,臣这条老命,大王想要便尽管拿去,可睦氏一族不该遭此横祸,恳请大王顾念往昔,莫要彻底泯灭了良心。”
身后传来沉重的磕头声,胥元帝微微回头,并未回应,径直离去了。
狱卒的尸首歪斜地躺在甬道冰冷的石板地上,陨命无声。
圜州昱王府内,戊宁第五次踏出屋门,也是第五次看向那个坐在院子里的背影。
他悄无声息地踱至那人身后,本想吓他一吓,在瞧见他发上粘着的泥土后,改为替他轻轻拍落了那点风干了的脆土,责备道:“这不是你熟悉的事么,怎么还能把泥弄到头发上来了。”
俞衡还是被吓了一跳,他闻言回头,不自觉就伸起胳膊,用看着还算干净衣袖蹭了一把脑门。
“行了。”戊宁看不过去,绕到俞衡跟前,弯下身,指尖拨弄着他的发,将细小的尘土捻去,又将方才他蹭乱的发丝捋了捋顺。
俞衡怔怔地看着他,戊宁察觉到了。
可他偏不去瞧俞衡的眼,只专注在他发上,浑然不觉似的开口:“你在这忙活一早上了,冷不冷?”
俞衡目光灼灼,戊宁猜到他想干什么。
俞衡微微倾身,稍稍偏头仰了脖子,在戊宁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戊宁故意皱起眉,装作讶然,随后起了些愠色,在俞衡也讪讪地敛去笑意后,他忽转而一笑,捏了捏俞衡的下巴退开。
俞衡这才后知后觉是让戊宁给耍了,他扁扁嘴,道:“这插条法小的亦是头一回琢磨,王爷就莫要取笑小的了。”
俞衡这几日在琢磨扩种那桂树的法子,先前折的十来根枝子有四五枝生了根,余下的皆没什么动静,将他给心疼坏了。今日他把那几枝生了根的一一移栽进盆里,就怕无缘无故地又要夭折。这桂树放在大凛比什么都金贵,若是前功尽弃,都赶上要他半条命了。
戊宁瞧瞧那又是水又是土的瓷缸,插着的枝条光秃秃的,他也瞧不出什么门道来,只道:“该用午膳了。”
“是,小的将这收拾收拾就来,外头凉,王爷进屋去罢。”
俞衡净了手,将自己拾掇干净了,姗姗来迟。今日厨子也就做了五道菜,戊宁坐在桌前未动筷,百无聊赖地等。俞衡见状赶紧先给他盛了碗热汤,接着老实坐去了另一副碗筷前,戊宁这才要开始用膳了。
然而说实话,这样吃饭俞衡是相当别扭,菜色再好,也不如过去上厨房盛上一大碗杂烩,端着在院子里找个石墩子坐着吃得香。
让戊宁知道,又得取笑他过不了好日子了。
俞衡胡思乱想着,忽听戊宁问:“你身子好了么?”
他闻言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戊宁问的是什么,讪然答道:“好了。”
俞衡以为戊宁还会说些什么让他赧的话,可戊宁也只是再说了一句“那就好”,便没音了。俞衡便也装傻充愣,然而没过一会,戊宁又道:“既好了,今夜早些歇息。”
俞衡冷不防地呛了一口,咳了好几声才接上一口气来,低低地应了声:“是。”
戊宁不动声色地接着用膳。
“王爷,可是今夜……”
“如何?”
“不,不是,是明日……”俞衡神色略有凝重,他有些不知道这话该怎么说,“明日您带小的入宫么?”
戊宁勾起嘴角道:“那得看你今夜的能耐了。”
俞衡听得出戊宁是在有意玩笑回避这话,可他却笑不出来。明日是大凛的开年朝会,群臣列席,该是清算一些事情、给天下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这一日终于还是要来了。
戊宁放下筷子,平静地看向他,道:“你害怕么?”
俞衡坦诚地点点头。
“你不妨多相信本王一点。”
俞衡沉默半晌,低声道:“王爷亦不妨多相信小的一点。”
戊宁闻言微怔,失神片刻后,自嘲似的笑了笑,“说说那桂树罢,本王瞧你前几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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