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火同殇

　　人界，一座名为圣音的小城。

　　圣音城中心，高楼富丽堂皇，丝竹妖娆，暖阁里透出一股慵懒暧昧的气息。鲛油制的长明灯彻夜不息，一颗颗不同色的玄晶被嵌进天顶，晕出奢华和迷醉的光影。

　　圣战虽已开始数百年，但后方还勉强可称平稳。该醉生梦死的继续买醉、该流连花丛的继续风流，似浑然不知天外已经处处烽烟。

　　从二楼望下去，奢华的大厅内纸醉金迷，自诩风流的少爷们品着醇酒，用淫邪的目光打量着舞姬们曼妙的身姿。

　　“一群鼠辈！”千星泪皱起秀美的双眉，愤然将玉杯砸在了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城主息怒！息怒啊！”酒楼的幕后主人一咕噜跪下，战战兢兢。

　　不光是对方城主的身份，更因为她刚从战场归来，全身都带着凛然的杀气。老板很清楚，这种亲历过惨烈战争之辈实力远胜同济，杀他轻而易举。

　　“本座应召从军之时，曾将圣音城诸事都交付与各位，各位却如此辜负本座的信任么？”千星泪冰冷的眸子扫过几位家主，冷笑一声：“生来不思战火、长于靡靡之音……此等做法，养出的只有病羊！还是一群被饿狮包围着的病羊！”

　　“不是本城主严苛……各位，你们若能见识天外之惨烈，绝不会懈怠至此。”少女疲倦地闭了闭眼睛，轻轻一叹：“星燧英雄们所守护的，竟是这等族人吗？还真是不值啊。”

　　“是是是，城主大人教训的是。”一众家主唯唯诺诺。

　　表面上恭顺，内心却依旧不屑于她的论调。城主不会久留，一旦她再赴战场，他们自然又将恢复夜夜笙歌的日子。

　　身穿蔷薇红软甲的少女侧过头，目光辽望北天，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

　　“城主，城主，”酒楼老板点头哈腰，谄媚地道：“既然如此，我这就让他们撤了酒宴。这就撤。”

　　“不用！”她陡然回头，眉间掠过英武的妖娆之气，“不是喜欢赏舞吗？好，本座就让他们看看……何谓军中之舞！”

　　她愤然拔剑，击碎了二楼透明的结界，旋身落入舞池，矫健如一只红色的苍鹰。迷离的碎金光晕下，美人蓦地抬头，彻寒的剑光照亮了她飒然的眉宇。

　　觥筹交错的少爷们齐齐被怔住，为那烈红的艳光，更因为剑刃上饮血无数的森寒。而没等他们回过神，一连串清冽的剑影在绯色中翩跹，彻骨的杀气飒然浮空！

　　那一刹气息惨烈，耳边如有狮吼，之前的温软旖旎一扫而空。森严的冷意自骨髓里慢慢透出，宾客们都惊得后退。

　　视线开阔的二楼，有个人放下了酒盏，轻蔑的笑从唇间逸出：“哦？虽然是不值一提的庶民，这个女人……倒还算有点意思。”

　　精致奢华的古琴缓缓浮现，他双手虚浮于弦上，骨节分明，十指修长。

　　“铮——”剑风中的森寒忽然被琴声压过，那弦声高亢雄浑，犹如苍龙在云端发出长吟。那琴音中的刚烈狂傲如野火燎原，万骑踏过山海，一瞬间将舞池化为恢宏的战场。

　　千星泪震惊地回眸，可她竟全然无法查知琴声何来，仿佛那是一段四面八方同时响起的天音，不知来处、倏忽驾临。

　　她微微一顿，却没有停步。方才饮下的酒如烈火般在胸口灼烧，长燃不熄，令人不自觉地想要拔剑旋舞。

　　她舞的是开阳之主所作《龙薇》，舞曲间有绝代风华。剑泓张狂而又苍凉，舞步刚毅不失柔婉，令人观之豪气顿生。

　　明媚高挑的少女不见了，宾客们眼前出现了恍惚的幻觉，仿佛远古的武魂率领千军万马厮杀，一袭箭裙被血染成了蔷薇般的艳红。

　　“雄狮之心……作为庶民，你也算不错了。”抚琴者轻笑，忽地转了琴势。十指飞掠，如蝴蝶上下翻飞。

　　《龙薇》共有两篇，也有人说是三篇。男人十指翻飞间，琴音已经从上篇《狮心蔷薇》换到下篇《烈火蔷薇》，似有无尽的惨烈悲怆，撼人心魄。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千星泪心底一惊，长剑划出优雅的弧度，她鬼使神差地随声变了舞步。

　　宾客纷纷后退，惊惧叹服地望着场中翩然的红影。千星泪震骇不已，她会的只有《狮心蔷薇》，却对《烈火蔷薇》不甚熟悉。可那舞曲中蕴含的悲烈如有魔性，舞者竟不能自主，踏着节奏折身反转。

　　与气盖山河的上篇不同，《烈火蔷薇》是一曲绝世的悲歌，苍然辽阔，天下齐哀。观舞的人们都被感染，而千星泪亦深深沉溺于舞曲本身的意境，如见英雄末路、王者穷途。

　　极速的琴音催出了狂风暴雨般的剑光，剑柄似要脱手而出，如悲愤的巨龙妄图冲破天地枷锁。千星泪大惊，她已经驾驭不了自己的剑，却不得不紧跟琴师奏出的旋律。

　　“刺啦——”一剑失手，擦过她的肩头，触目惊心的红色飞溅。她咬着牙，舞步不停，折身起掠，绚丽如烈火中盛放的蔷薇花。

　　“真是不自量力的愚民。”二楼的男人看着这一幕，慵懒地嗤笑。他是在场唯一一个没有被琴声感染的人，遥遥注视着红衣少女，眼里透出冷漠的好奇心。

　　“哗啦啦——”苦苦支撑的女孩抬头，瞳孔霍然被绝世的风采点亮。

　　深紫的广袖华服绣着龙纹，衣袂上似有微微的辉光流动。男人戴着紫金色的面具，罕见的暗蓝色眼瞳里柔情脉脉，长发肆意披散。

　　他从天而降，步伐沉稳，神采飞扬。千星泪生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会被剑误伤，急急地想要回剑，指尖却被人轻盈地握住，仿若蝴蝶亲吻蔷薇花蕊。

　　他的舞姿深不可测，如同广阔的海潮，随着每一次呼吸无声涨落。千星泪吃惊地抬头看他，对方轻轻颔首，淡红的薄唇勾起一丝浅弧。渐渐地，她又能掌控手中的剑了，蔷薇般的火红与夜幕般的暗紫交幻，舞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圆形。

　　耳边的琴声停下了，脑海中却如有万人鼓瑟操弦，千星泪心中的震惊已经攀升到极限，她终于明白了……这一舞，是并不存在的末篇《龙血蔷薇》！

　　《龙血蔷薇》之所以不传于世，是因为它根本没有琴谱。这是一段两个人的共舞，蔷薇的花瓣环绕着巨龙，如真似幻的乐音从心底升起。

　　她听到了……那虚幻的琴声。如苍龙垂死的低吟，如女孩幽幽的啜泣。悲伤一点点从灵魂的最深处蔓延开来，眼泪无声地滚落到裙摆上，似火蔷薇上的一滴晨露。

　　“龙死犹烈，血染蔷薇。”男人喟叹，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琴声和舞蹈忽然活了，一段破碎的残影在眼前闪灭，犹如在舞中获得了一次新生。《烈火蔷薇》的魔力在这等奇迹下变得不值一提，她看到了咆哮天地的魔龙，无比地清晰和真实。

　　“天、天呐……”一个纨绔子弟几乎看傻了，愣愣地指着中央那一对拥舞的男女：“活了……龙活了！”

　　曼妙的舞蹈、完美的配合，萍水相逢的两人四目相对，仿佛相识了漫长的几千年。他的广袖舞出了雄沛之极的力道，衣上龙纹旋舞，与少女蔷薇红的软甲交相辉映，如同活灵活现的真龙穿行在蔷薇花海。

　　一切声音消失，世界归于寂静，如天地初开。

　　……剑指千山的豪情逝去了，死中求胜的绝烈不再了，残阳如血，濒死的龙凝视着天穹，影子里有一枝盛放如火的蔷薇花。

　　他是孤独强大的魔龙，而她是他种下的一朵火蔷薇。

　　被逐出族群的孽龙，不近人情，举世皆敌，注定要孤绝一生。他的内心深处那么孤独，却无法信任任何人，只在孤岛上栽下了一株蔷薇。

　　他是世人眼中狠绝孤戾的恶龙，是霸道冷血的男人，却是她全部的世界。那个人用九天息壤培育她，用莲台净露浇灌她，为此不惜让战火燃遍了整个六界。

　　男人偶尔摩挲丝绸般的花瓣，眼神哀凉，指腹带着微微的暖意。他有时对天狂笑，有时怒劈山海，有时只是默默地眺望着远方。

　　龙沉沉低首，她看见金色的龙瞳中映出一朵火色蔷薇，随着海风摇曳。它冰封般的眼眸忽然露出一丝笑意，纯真无邪，小心翼翼地嗅着花香，好像不忍触落花瓣上的露水。

　　这就是诀别了吗？她心里觉得很难过。

　　苍龙突然仰天太息，悠长苍凉，海天之间都是龙吟的层层叠叠回声。在沉雄的龙吟声中，神兽迅速枯朽下去，血液流尽，只剩下一副古铜色的庞大龙骨。

　　龙血渗入土壤，自然而然地涌入蔷薇的根系。血液里带着最后的体温，一寸寸温暖了她的全身，花瓣上开始浮现出丝丝凄艳的血红。

　　那是世间唯一的“龙血蔷薇”。

　　沾染了他的神性，她逐渐从一株植物化为了一个花妖。新生的妖姬穿着艳丽无双的长裙，用一尘不染的眸子打量世界，眼神单纯又好奇。

　　她赤裸的足踏着息壤，精灵般跳跃，忽然看见了一座苍枯的龙骨。

　　那一刹海风止住了，花妖怔怔地捂住胸口，不明白心脏为何会有一瞬抽搐的剧痛。

　　……最后一眼凝固了，半轮落日悬于海平面上，少女轻轻抚摸着龙的残骸，裙摆在长风中艳如血染。

　　天地一片漆黑。

　　很久很久以后，千星泪才渐渐回过神来。陌生的男人松开手，似笑非笑。

　　她收敛了剑光，默默凝视着他暗蓝的瞳孔。所有人都沉浸在龙薇之舞的意境中，殿厅内一片寂静。

　　男人眼底的脉脉柔情不见了，恢复了最初的慵懒和淡漠。不像她那样被感染，他自始至终都超然一切，只如戏子般完美地扮演了某个角色。

　　他洒然轻笑，众目睽睽下，男人和她擦肩而过。

　　“等等！”背后传来少女匆匆的声音，千星泪盯着他的背影：“你究竟是谁？”

　　暗蓝的眸子微微一瞥，一声轻蔑的冷笑回荡在她耳边：“区区庶民，也敢询问本王的令名？”

　　“未免太过狂妄了，女人。”

　　他消失了。一如他毫无征兆的到来，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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