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汴京春

　　过了乞巧节，接连阴雨，陈曦城外之行直到慧能长老七七斋最后的日期，才勉强成行。

　　为促成陈曦与吴璘会面，郑辉邀请苏音一同前往，他也想找苏音聊聊。
　　自从上次街上的事后，苏音也一直在躲着他。
　　郑辉想问问，若是苏音对他并没有那样的意思，他要想办法取消婚约。
　　几人身穿素服，手托香烛、花果、素斋作为供品，跟着信众的队伍，依次进庙，奉上供品，合十施礼，依次跪拜。
　　之后随着信众的人群，缓缓退出寺院。
　　经过上次的事，简王府又增加了一个护卫，郑辉也给苏音找了护卫。
　　这一行看起来有些扎眼，陈曦叫莲蓉带着人坠得远一些，她和苏音走在前面，郑辉和吴璘不远不近地跟着。
　　饶是如此，周围的信徒也看出一行不凡。
　　陈曦觉得非常不自由，很怀念当初只带着金苗一人的时候。
　　自从上次吴家出事，到现在又过去二十多天，她还是第一次出门，还是以礼佛的名义。
　　难怪贵女们都喜欢办宴，没有宴请没事不能出门，踏青游玩没有家里的男子陪同根本不行，出门购物无非就是胭脂水粉、布料衣饰；
　　难怪此事话本子里动不动就写礼佛，这要是没信仰，都没机会出门；
　　也难怪从老到少都喜欢看戏，娱乐太少了。
　　陈曦想更快建成万宝楼了，多找几个南北风格不同的戏班子常驻，天天唱戏，天天演节目。
　　这过的什么干干巴巴的日子，真羡慕郑辉，可以到处跑。
　　这次没带郑淼淼和找瑛，两个小姑娘怨念极深，陈曦多番安抚，承诺回去做新式点心，两人才作罢。
　　走到佛寺的后山，陈曦叫随从都站远些，领着吴璘朝山上走；
　　郑辉和苏音则留在了山腰的凉亭里。
　　郑辉见随从们站的远，都背对着这边，将扇子放得低低地给苏音扇风：“你干嘛躲着我？”
　　苏音没想到他会直接问：“我，我没躲着你。”
　　郑辉不紧不慢地扇着：“上次去给姨母请脉，你明明在院子里，听是我的声音，就回房去了。”还不是躲着我？
　　苏音脸一红，她也不是躲着，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是那样好的一个郎君，听淼淼夸她哥哥。
　　郑郎君医术了得。
　　凌家舅舅身体不好，他给治疗好了，不仅医术了得；
　　郑郎君经商厉害。
　　他从十四岁开始接管他母亲的产业，十五岁跟着舅舅认识家中管事，后来凌舅舅将家中产业也交给郑郎君管理，放心养病。
　　让凌家上下信服。
　　如此有能为的，又仪表堂堂的郑郎君。而她呢，曾经沦落到那种境地，如何能配得上这样的郑郎君！
　　苏音有些忧郁，郑辉能感觉到。
　　父亲被冤自杀、母亲上吊，大伯死在眼前，那些惨痛深刻的经历和记忆，让她的内心千疮百孔。能一直坚强，和遇到陈曦有很大的关系。
　　现代网络发达，知识大爆炸的时代，他和陈曦接触到的信息更多，内心更强大一些，所以才遇到忽然换了世界的事情，也能艰难求存。
　　但是苏音不同，她受的是这里传统闺阁女子的教育，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相夫教子，在家靠父出嫁靠夫，她求生中悟出靠自己，已经十分难得。
　　郑辉：“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苏音忽然抬头，他在说什么？刚才还不是在说为什么躲着他。
　　郑辉又说了一遍：“你很好。那天我在街上救你我可以用别的说辞救你，但是我那样说并非被迫。是因为你好，我想娶你。但是或许我领会错了。我以为姨母之前提过我二人之事，你没有说不行，以为你也不讨厌我。是我不对。自作主张，若是你对我并无此意，你现在拒绝我。婚约的事我去处理。”
　　苏音没想到，郑辉会这么说，她的确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婚约感到无法喘息，那种被人任意掌控着生死的感觉，让她透不过气来。
　　陈曦问过她，是不喜欢郑辉，还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自惭形秽。
　　陈曦说，那个经历并不算什么。她还遭遇了更恐怖的追杀，死神就在眼前，你真正见到然后死里逃生，你会发现以前的那些经历都不算什么。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所以不必妄自菲薄，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若是对郑辉无情，不要因为他救了你就要报恩，若是无情那这不是报恩是报仇。
　　不妄自菲薄，不报恩。也不要被别人左右人生。
　　她对郑辉无情吗？好像并不是。那么有情吗？苏音捂住胸口，心跳怎么这么快？
　　郑辉？什么时候她心里不叫他郑郎君了？该是有吧……
　　既然有，苏音开口：“郑郎……”
　　“我在。”
　　苏音还没说完，郑辉便出声答应。
　　苏音脸一红，你这样好像我在叫你‘郑郎’。
　　郑辉：“你说，我听着。我刚才说过，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要求自己必须怎样，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我不用你以身相许来报答什么恩情，那件事也不至于搭上你的一生幸福来报恩。你若对我无意，可以明确的清楚地拒绝我，我绝不会迁怒于你。”
　　但是我可能会有点伤心，活了两辈子，好像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
　　她读书明礼、有古代闺阁女子的温柔娴静；她坚强、勇敢，身陷险境有勇气自救。向下，与仆妇交往，从不带着古代贵女的高高在上；向上，与贵女相交，毫无身份低微的人刻意逢迎。
　　她如此美好，好像集齐了他上辈子对另一半全部的美好想象。
　　苏音抬头：“我不是……”
　　郑辉沉默着，心跟着冷了下来，等苏音继续说。
　　苏音又低下头：“我不是……”
　　郑辉明白了，还是有些难受。他刚刚冒出的爱情的小小萌芽，就这样掐断了。
　　原本以为到了这样的时代，顶多像蔡瑾给他妹妹那样，被人远远地相看一下，之后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女子。
　　或者因着母亲宠溺他兄妹二人，他婚前或许能看一眼未来共度余生的女子长得是圆是扁，但也仅限于此了。
　　没想到，他还是做错了，当时不应该那样说，应该用别的方式。
　　或许再让母亲找媒人上门……
　　可是苏音对他并无意，媒人上门，该也是无用的吧。
　　郑辉故作轻松：“没关系，你不……”
　　苏音抬起头，直视着郑辉急急地说：“我不是对你无意。我只是……”如陈曦所说自惭形秽，我觉得我不配，不配拥有这样的郑辉，和郑家这样的婆家。
　　郑辉听清苏音的话，粲然一笑：“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接着补充：“我只想听前半句，后半句不必说了，我不想听你说瞧不起你自己的话。”
　　他伸手攥着苏音的肩膀：“你再说一遍。”
　　苏音看着眼前笑容如夏日灿阳一般的少年，仿佛心里阴暗的角落都因此亮了起来。
　　她没有挣脱，她觉得郑辉比李家大郎更像陈曦的亲兄长。
　　他们都是那么笃定，只要想要和想做的事从来都不会犹豫一分一毫。
　　此时少年明亮的笑颜满是欣喜，又满是鼓励看着她，苏音绽开一抹笑容：“我没有对你无意。我觉得郑辉很好，我能嫁给郑辉心生欢喜。”
　　郑辉无声地大笑，朝四周看了看，忽然把苏音抱进怀里。闭上眼睛，仰起头轻声说：“美人夺南国，一笑开芙蓉。”
　　苏音羞得脸色通红：“净胡说，快放开我。”
　　郑辉知道这不符合礼教，不能叫苏音觉得他轻浮，放开苏音，又低声说：“我夸赞自家未婚妻，又不说给别人听。”

　　吴璘远远地看着山下半山腰，郑辉与苏娘子拉拉扯扯。
　　想起曦娘刚才的话心中苦涩。
　　原来你是因为不想被简王府拿捏婚约；原来你仍旧不是对我有情谊，公布婚约只是为了救我，救吴家，只是因为我曾舍命救你；原来你还是想着出了孝期便要再与我退婚。
　　吴璘：“可是，你出了孝期再与我退婚，简王爷还是可以给你安排婚事。”
　　陈曦也觉得麻烦：“到时候再说吧。主要还是考虑到你，你先按照自己的安排进入军中。”这两年不在汴京，以后回来，风言风也该语也散了。我呢，或者回去也好，李辰回来身上没婚约，听从简王安排也好，或者：“你我都有了更合适的人选，解除婚约都来得及。”那时你回来，身上该有军功了，重新订婚也能找到好的。
　　吴璘：“你说什么？什么有更合适的人选？”
　　陈曦：“我就是打个比喻，就是那么个意思。意思是现阶段，我们俩继续捆绑是比较合适的选择。”
　　什么叫合适的选择，既然合适：“为何我们不能成婚？”
　　陈曦不明白：“不是我们不能成婚，是咱们俩没什么感情，之前不都说过了。你不用总想着负责之类的。”
　　吴璘皱眉：“我与你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又欢喜于你，为什么不能想着负责？想着与你成婚？”难道转身就走？那岂不是猪狗不如。
　　陈曦惊讶：“你喜欢我？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不是从小就讨厌我吗？你小时候还说我，像个老态龙钟的老尼姑！”
　　吴璘：“我什么时候说过……”他……他想起来了！他真的说过！
　　是三年前。
　　曦娘找过二哥，说要把婚约换成他。二哥问他对曦娘可有此意，他当时生气口不择言。
　　被曦娘听到了！
　　他想扇自己一嘴巴。
　　吴璘想解释，但是当时他的确说了。
　　所以后来他找曦娘对峙，她才说了那些话？原来是他伤人在先。
　　陈曦自然知道那些话对于十五岁的赵辰伤害多大。她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替赵辰原谅。见吴璘窘迫，陈曦想说不用再提了。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赵辰回来同样面对讨厌的人，这个婚约也是肯定不能作数的。
　　陈曦刚要说话，吴璘却开口：“对不起。我当时……”
　　当时还小？
　　不，年纪小不是出口伤人的理由；
　　当时不知道曦娘在？
　　不，也不是那样说话的借口。
　　吴璘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对不住。我当时……对不住，我不该那样说。”
　　陈曦没想到吴璘会直接道歉。
　　有些动容，他直面自己的错误，没有找任何借口。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