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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劫11
春祭大典前夜,亥时已过万籁俱寂。
整座皇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收敛了白日的喧嚣,沉浸在一种庄重而压抑的宁静之中。
各宫各殿早已落钥,唯有巡夜侍卫铠甲摩擦的轻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规律得令人心定的更漏声,如同这寂静深渊中唯一的心跳。
秦府之内秦卿许刚刚褪下沾染了一日墨香的青色翰林官袍,换上宽松的常服。
明日便是关乎国运的春祭大典,他身为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需全程参与那冗长繁复的礼仪,必须养足精神。
烛火下他俊秀的面容带着一丝疲惫,正欲熄灯安寝,窗外却传来老管家秦福略显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
“二少爷,”秦福在门外轻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宫里有内侍来了,手持宫牌,说是陛下有紧急口谕,宣您即刻入宫觐见。”
秦卿许正准备解开发簪的手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春祭前夜亥时紧急召见这绝非寻常,是祭文出了纰漏,礼仪器物核对有误。
还是……江南道那尚未完全平息的风波又起变故。
亦或是陛下龙体欠安突发急症。
无数个念头如同冰锥,瞬间刺入脑海,让他指尖发凉,连带着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可知所为何事?”他强自镇定,声音却难免带上了一丝干涩。
“来人未曾透露,只道陛下催得急,车驾已在府外等候。”秦福的语气透着担忧。
秦卿许不再多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疑。
君命如山,刻不容缓。
他迅速重新穿上那身尚带余温的青色官袍,仔细整理好衣冠,确保每一处褶皱都平整如新,每一缕发丝都一丝不苟。
镜中的年轻人面色略显苍白但眼神已恢复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波澜。
府门外果然停着一辆不起眼却规制森严的青呢马车,一名面生神色肃穆的中年太监垂手立于车旁,见到秦卿许,只是微微躬身,低声道:“秦大人,请速速上车,陛下等候多时。”
马车在夜色中疾行,车轮碾过空旷宫道的青石板,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一下下敲击在秦卿许的心上。
今夜的气氛格外不同。
马车并未驶向日常议事的干清宫正殿或西暖阁,而是绕过重重巍峨的殿宇楼阁,沿着僻静的宫巷,向着皇城那片平日里臣子绝难踏足的寝宫区域行去。
两侧宫墙高耸,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将前路照得幽深莫测。
秦卿许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陛下究竟意欲何为,为何选在如此深夜,如此隐秘之地。
最终马车在一处极为僻静的宫苑前停下。
引路太监率先下车,低声道:“秦大人,请随咱家来。”
秦卿许抬头,借着门前石灯幢的光亮,看清了宫苑门楣上悬着的匾额。
演武阁。
三个鎏金大字,笔力苍劲,透着一股沙场征伐的锐气。
此处他素有耳闻,乃是宫内专供皇室子弟习武强身、演练弓马的场所,平日大门紧闭,极少启用,更非召见臣工之地。
陛下在此召见他?
一股强烈的不安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好奇,在他心中升腾。
引路太监推开那扇沉重、绘有狻猊铺首的朱漆殿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淡淡尘灰、以及一种清冷金属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太监侧身让开示意秦卿许独自入内,自己则垂首退至门旁阴影处,如同融入了夜色。
秦卿许定了定神,垂首躬身,迈步踏入殿内。
与外界的微寒春夜截然不同,殿内暖意融融,显然是烧了地龙。
光线幽暗,并未点燃太多灯烛,只有远处几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这广阔的空间。
殿内极其空旷,不见任何桌椅陈设,唯有脚下铺着厚厚的、暗红色的毡毯,消弭了脚步声。
空气中除了那暖意,还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宁神静气的檀香,与他处宫殿的浓郁不同,这里的气息更显清冽。
他屏住呼吸,目光谨慎地抬起,适应着殿内的昏暗。
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大殿深处时,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瞬间僵立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看见了云初见。
但绝非他平日里所见的那个身着明黄龙袍、高踞御座、威仪天成的年轻帝王。
此刻的云初见,竟穿着一身如火般灼目的红衣劲装。
并非女子娇艳的胭脂红,也非喜庆的正红,而是一种如同浸染了落日熔金、或是沙场凝血后的暗红,色泽沉郁,却自带一股凛冽的煞气。
面料是挺括的暗纹锦缎,剪裁极其利落,紧束的玄色腰封勾勒出他清瘦却不失力量感的腰身,袖口与裤腿都用同色腕带利落地扎紧,衬得他身姿挺拔如苍松,劲瘦如修竹。
这一身装扮,全然褪去了平日的帝王华贵,竟显露出一股被龙袍深深掩藏,属于少年的凌厉矫健与勃勃英气。
而他手中正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剑身映着远处长明灯幽冷的光,流淌着一泓秋水般的寒芒,森然刺骨。
更让秦卿许心神剧震的是,云初见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到来。
他正凝神于一套剑法之中。但见那道红色的身影在场中闪转腾挪,衣袂翻飞如血色的蝶,在幽暗的大殿中划出一道道惊心动魄的轨迹。
剑光霍霍时而如灵蛇出洞,迅疾刁钻破空之声尖啸。
时而如大鹏展翅,开阔磅礴,带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时而又如春日绵绵的细雨,剑势细密不绝,织成一片寒光闪烁的网。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兼具力量与美感,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劈刺,都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韵律,仿佛这不是杀伐之术,而是一场与剑、与影、与内心对话的独舞。
那眉宇间的专注,那身姿里迸发出与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感,那剑锋上吞吐的冰冷杀机都与他记忆中那个苍白脆弱于病榻前批阅奏章时偶露疲惫之态的年轻帝王,判若两人。
秦卿许屏住呼吸,看得痴了,也看得慌了。他仿佛窥见了一个绝不该被臣子窥见的、隐藏在九重宫阙最深处的秘密。
褪去了帝王的枷锁,此刻的云初见,更像是一个本该纵马江湖、快意恩仇、锋芒毕露的少年侠客。这份惊人的真实,让秦卿许感到一种近乎亵渎的震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然而在这份令人心折的英姿背后,秦卿许凭借着他过于敏锐、也过于关注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一些无法忽视的细微痕迹。
在某个需要极大腰腹核心力量支撑的腾空回转之后,云初见落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虽然瞬间便凭借强大的意志力调整如常,但那瞬间的凝涩与勉强,没有逃过秦卿许的眼睛。
他的额角与鬓边,在昏黄灯下泛着细密的汗珠,那汗珠并非运动后的热汗,反而带着一种虚冷的晶莹。
还有他那略显急促、却刻意压低的、带着细微颤音的呼吸声。
陛下他依旧在强撑。
这身夺目的红衣,这套凌厉的剑法,或许是他卸下帝王重担后短暂的、隐秘的宣泄,或许是为了明日祭天大典积蓄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与决心,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他身体底子虚空、并未完全康复的事实。
这份认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惊艳的泡沫,带来一阵尖锐的心疼。
就在这时云初见一套剑法使完,最后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势,长剑斜指地面,身姿如岳峙渊渟。
他微微仰起头闭上双眼,胸膛明显起伏,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昏黄的灯光流淌在他线条完美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与微微颤动的长睫,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悄然没入红衣挺括的领口。
那画面,竟有一种惊心动魄混合着极致力量与易碎脆弱的美感,矛盾而致命。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剧烈的运动后显得格外清亮、锐利,如同淬火的寒冰,目光如电,直直地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投向了殿门处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僵立的身影。
“看够了?”云初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运动后无法完全掩饰的微喘,声线却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秦卿许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猛地从巨大的震惊与失神中惊醒。慌乱、惶恐、请罪之意瞬间淹没了了他。
他噗通一声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柔软的毡毯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臣…臣秦卿许,参见陛下!臣……臣失仪!惊扰陛下清修,罪该万死!臣……臣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窥见了陛下绝不该被任何臣子窥见的私密一面,这无疑足以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那双穿着玄色软底靴的脚,停在了秦卿许低垂的视线前。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剧烈运动后的汗味以及一种冷冽清苦类似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萦绕在鼻尖。
“平身。”云初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依旧听不出喜怒。
“是朕召你来的,何罪之有?”
秦卿许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依旧不敢抬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官袍下摆的织锦纹样,仿佛那上面有救命的符咒。
“抬起头来。”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秦卿许只得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旧恭敬地、艰难地垂着,只敢落在陛下腰间那条束着红衣的、镶嵌着墨玉的玄色腰带上。
那腰带勒出的纤细弧度,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云初见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看进人灵魂深处。
他忽然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今日天气:“秦卿许,你可知,朕为何在此时此地召见于你?”
秦卿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住,谨慎地回答:“臣……愚钝,未能揣测圣意万一,请陛下明示。”
云初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到旁边的兵器架前,将手中那柄犹带寒气的长剑,锵地一声,精准地归入鞘中。
那动作流畅自如,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练习形成的熟稔。
然后他走到殿中唯一一张铺着软垫的紫檀木扶手椅前坐下,姿态闲适地拿起旁边小几上早已备好的一盏温茶,揭开杯盖,轻轻呷了一口。
“明日春祭,关乎国运,亦关乎朕之威仪。”云初见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秦卿许,仿佛刚才那个红衣舞剑、锋芒毕露的少年只是月光下的一场幻影。
“朕听闻,你近日在翰林院,于祭器仪程核对上,颇为用心,连孙老翰林都对你赞誉有加。”
秦卿许心中微动,连忙躬身道:“此乃臣分内之事,不敢有负圣恩,更不敢当老大人谬赞。”
“分内之事……”云初见轻轻重复了一句,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敲了敲,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忽然他话锋一转,问了一个让秦卿许心脏再次骤停的问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经义:“秦卿许,你怕死吗?”
秦卿许一怔,完全没料到陛下会问出如此直白、甚至有些骇人的问题。他下意识地、诚实地答道:“蝼蚁尚且贪生,臣……臣自然也是怕的。”
“是啊,人都怕死。”云初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缥缈。
“朕也怕。”
秦卿许猛地再次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云初见。他竟会如此坦然地在臣子面前,直言自己怕死?
这完全颠覆了帝王永远英明神武、无畏无惧的形象!
云初见并没有看他,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墙,望向了不知名的、充满未知与风险的远方,继续用那种低沉的、近乎自语般的声调说道:“但有些事,怕,也要去做。”
“明日祭天,朕将昭告天下,整饬吏治,彻查漕运、盐政、税课、河工,凡国之命脉所系,皆在清查之列。”
“此举必将触动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掀起滔天巨浪。”
“前路……或许比江南道的洪水,更加凶险,更加……吃人。”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如同两柄淬冰的利剑,直直落在秦卿许脸上,变得锐利无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秦卿许,朕赐你丹书铁券,非为荣宠,实为枷锁。你将与朕,同在此舟。”
“风波来时,暗箭齐发,你可能站稳?你可能……不惧?”
秦卿许看着云初见那双深邃如渊、仿佛承载了整个江山重量的眸子,看着他那张还带着运动后潮红却异常坚定、甚至透出一丝孤注一掷执拗的年轻面容,看着他身上那件如同宣誓着决绝与血性的暗红劲装。
一瞬间江南道滔天的洪水、灾民绝望的眼神、陛下病榻前苍白的侧脸、强撑病体清算贪官时的雷霆手段乃至今夜这惊鸿一瞥、真实得令人心颤的红衣舞剑……
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畏惧的堤坝。
他再次跪了下去,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惶恐,而是心意已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回荡在空旷的演武阁中。
“臣之心,匪石不可转也。”
“陛下所指,便是臣剑锋所向。”
“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臣愿为陛下前驱,万死不辞!”
话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寂静。只有角落鎏金熏炉中檀香燃烧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噼啪声,以及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云初见静静地看着跪在脚下、脊背挺直的青年,深邃的眸中光影明灭,复杂难辨。
良久。
他紧抿的薄唇几不可察地松开,唇角勾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春祭前夜,演武阁中,这场无人知晓的红衣之约,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将深远地影响未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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