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两座城

　　台风降临明城两夜两天，林生和盛安没有迈出房门一步。

　　风雨再一次把房间变成了两个人的诺亚方舟。

　　盛安从未有过这般体验。明明他比自己小三岁，她却在他的面前退化成了孩童。

　　起初，他说，她听。

　　在他的讲述里，她与他走完了人生相识的十五年。当他说完最后两句时，原本流着泪的她突然默了声，空气中出现了几十秒的真空。他也沉默着，只是在被子下坚定地握住她的手。她侧过头，把脸捂在了被子里，一丝抽泣声闷在其中隐忍不发。他又从背后搂住她，不说别哭了，也不说你想哭就哭吧，就只是抱着她，陪着她。

　　他的身体太温暖了，他的手臂是那么的强健有力。她被他从身后紧紧地抱着，回到了人间的最初。

　　抽泣声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几乎是婴儿啼哭。女人的脸皱成一团，头发被汗濡湿，眼泪鼻涕糊了脸，人生难得一见地忘却了形象。他拿纸巾给她擦，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完，干脆不管了，把她的头扳向自己，按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知哭了多久，她哭得沙哑，累得竟又在他的怀抱里昏睡过去。他轻轻擦拭她额头上的汗，陪着她躺了一会，悄悄取来手机，处理了一会学校和工作的余事。又打开电子书，从首页到最后一页，不外乎是商业经营、心理学、运动学和营养学的书籍。他躺在床上，右手习惯性牵着她的左手。等风起了，天暗了，大雨落下时，他合上电子书，抱着她一同入睡。

　　一间屋子，一张床，两个人。

　　一个接一个地睡，一个接一个地醒，醒来时谁也没有吵醒对方，只是听着风雨声，在夜里把对方的脸刻进脑海里。闭上眼时突然又觉想念，仿佛一秒不见都是漫长，便睁开眼继续看。直到被对方的呼吸声传染，再一次深沉睡去。

　　就这么到了午夜时分。一道惊雷再一次撕碎黑夜，极亮的白光照在二人的睡颜上，他们一同在床上睁开眼睛，凝视着咫尺之间彼此的眼眸。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眼里的深深笑意。

　　他听见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饿了。”

　　太好。睡眠和食物本就是人的最基本需求，这些年她总逼迫自己仰头前进，今晚又一次学着落地呼吸。

　　不出门，打电话让酒店送餐。

　　他递给她酒店菜谱：“想吃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吃什么。在国外这几年她已习惯了胃对食物的无欲与排斥，进食不过是一件维持生命机能的必要口腔开合运动。白人餐挺合适她，嚼之寡淡，做法简单，正如她对食物的要求。

　　她说：“面包，牛奶，沙拉，三明治。不过现在我不想吃这些，你来定吧。”

　　不知是哪四个字让他突然变得好开心，二十五岁的男人变回了十七岁的少年，兴奋地在她脸上猛亲了一下。

　　夜宵选择有限，他给她点了煎三文鱼、溏心蛋和一碗红枣燕麦粥。

　　食物送到客厅后，她穿着浴袍坐在沙发上，小口酌了粥，又觉得三文鱼有点油，皱皱眉头放下了。他要来吸油纸把三文鱼的橄榄油吸了下，看看她乱七八糟的发和皱巴巴的脸，笑了笑，不由分说，伸出手又把她捞到了自己的腿上，另一只手拿起了勺子。

　　她在他腿上晃了一下，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看见他接下来的动作，明白他是想喂给她吃。

　　她笑了：“你是把我当婴儿么？我只是生了点病，不是断手断脚。”

　　他主意早已定下。

　　“你现在就是刚出生的婴儿，这是你来到人间的第一天，我是负责重新把你养一遍的人。接下来你的衣食起居都全部放心交给我，我会照顾好你的。至于你自己，专心完成你的博士论文顺利毕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她抵抗不了，轻叹一声，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所以你现在是我的……爸爸？”

　　“那可不敢，盛伯伯听到要打我了。”他舀起一勺粥，“我现在是你的保姆、管家、营养师、健身教练、按摩师……是这个时代需要的复合型人才。”

　　“厉害了，林总真是多才多艺。”她趴在他肩上笑了一会，抬起脸，顺从地咽下粥，又叼了一块三文鱼肉，舔了舔嘴唇故意逗他，“不过说说，怎么个按摩法？”

　　他瞥她一眼：“你以为是什么按摩？练体育的经常拉伤受伤，学校里有门专业课学的就是保健。别小瞧我，我也是有证书的男人——中级按摩师。穴位和按摩手法我都会，可能比不上医生的手法，但自认为以后去按摩理疗店再就业应该没什么问题。来，我们继续吃。”

　　她的胃习惯了少少的食物，吃饭的速度也是慢吞吞的，嘴巴小小地张，一点点地咽。他只觉得心疼。她太瘦了，快薄成一张纸。他喂得耐心，一边喂一边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把她养的好好的，健康红润不再吐。

　　等吃完了，林生拿来了电脑。盛安本以为他是让她上网查资料，却不想他开始自报家门。

　　林生从到了北京做模特开始说起。

　　刚来北京第一天，他从周波男的餐厅出来，便在商业街地铁口被人拦下，说他外形突出，问他要不要当模特。他认为是骗子，要骗他的报名费，立刻推掉，但心里却留了意。北京是超大城市，房价高，物价贵，但机会也多。他在网上查了一些资料，主动打电话过去联系面试，凭着自己是体育男大的条件成功入了围。一家一家，有拍过淘宝模特，杂志模特，到后面越来越多机会找上了他。

　　这一行水深深浅浅，他虽年轻，好在十八年的人生经验不算浅薄，踩了坑也跳了出来，认识了以前根本认识不到的人。他有许多次面临着学坏堕落的挑战，也面对过送上来的诱惑，却从未动摇过半分初心。他记得他当模特的初衷，就是利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多赚些钱，去国外找盛安。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合伙创业，这中间经历的种种，他都放在社交媒体上了。他想，姐姐也许会看到，他想让她安心。

　　介绍完这一切，他把最重要的一步——银行卡号和密码全部交给了她，还打开电脑网页，让她看账号余额。

　　她的眼睛在一系列跳动的数字前看不出情绪。

　　“你给我的那张卡我没动过。”她低语，“那天回家后太累了，根本没下楼。”
　　他笑了：“那卡里没钱。我知道第二天会见到你，本就想着要当面把我的钱都交给你。”
　　“交给我做什么？我现在的脑子记不住太多的数字。”
　　“记得我的密码就好了。”他说，“卡都放你地方，我的身份证号码你也知道，我需要钱网上银行可以转。”

　　她沉默不语，微微发怔。

　　他在她面前笑得像个十几岁的大傻子，半点看不出运动场上的风驰电掣和商场上的果敢决断。

　　“我现在好开心，真的，你就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把我的钱都交给你了，我真的好开心。”

　　她偏过头，看见天地模糊一片，窗外风雨鸣叫。
　　“阳台好像漏进水了……”她说。

　　林生联系酒店，几分钟后酒店就派人来处理积水，为表歉意又送了份水果和坚果零食。盛安不喜见到陌生人，全程都窝在卧室里不出来。

　　等酒店工作人员走了，他拎着零食敲了敲卧室门：“Room service.”

　　发现这次她反锁了门。

　　之前她又哭又睡又吃饭，浑身只觉得汗湿黏腻，想来身上味道也不好闻。现在身上有了点力气，只想趁他不在卧室时好好洗个澡。酒店设计虽高级，但布局上太过没有隐私性，仿佛默认全世界入住的客人都是夫妻情侣。浴缸直接摆在客厅和露天阳台的中间。淋浴房和洗手间在床的侧边，虽说是干湿分离，但淋浴房不带窗，朝着床侧的玻璃是半透明的，可以清楚地看见洗澡人的上半身。

　　虽然两个人抱也抱了，亲也亲了，睡也在七年前睡过一整夜了，但她还是非常不习惯被他看见身体。有些勇气一辈子大概只有一次。

　　盛安在热腾腾的水花中头晕目眩：“等一下，马上好。”

　　不知是不是热水太过蒸腾的缘故，当她从淋浴房里走出时，还未完全擦干身体，眼前突然一黑，腿一软，整个人揪着浴巾扑到了地上。她在地上凝神恢复了十几秒，听见门外焦急的声音，强撑着扶起墙，手没了力气，又怕再晕过去无法开门，下意识先伸手逆时针转动了门锁。

　　下一秒他冲了进来，看见她光裸着身子半瘫在地上，发梢淌着水，全身还是湿的。

　　她被他横抱到床上，擦干身体，盖上被子，缓了几口眼前又清明了，心里又长长地叹一声。

　　“没事。” 她怕他担心，安慰道，“真没事，偶尔是会这样，缓过去就好了。”

　　他的整张脸都是紧绷的，拿起浴巾先裹住她头发，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脸：“以后不要锁门，上洗手间和洗澡之前跟我说一声。”

　　她苦笑：“我现在已经长到幼儿园了吗，上厕所前要跟爸妈报告一声。”

　　他把她扶到床头，拿过一块新的浴巾垫她头发下面，拉过电吹风开始给她吹头发。

　　“你现在做动作是不是一个步骤接一个步骤的？比如吃饭，你会分解成拿起勺子——舀起米粒——放到嘴里——咀嚼？比如学习，你也需要一个指令一个指令地下，花费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才能看完一本书？”

　　他的声音混合着电吹风的声音，让她有些恍惚。

　　恍惚半天后，她消化了他的话，点了点头。是的，犯病的时候，脑子里仿佛长了层雾，指令需要一次一次拼命下达才能进入大脑。严重时即便下达了，大脑皮层外面也像裹了层坚硬的玻璃。所以她并没有欺骗他，用第二语言读研读博已经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敬佩自己，不知是出于向上的习惯，还是对命运的不屈从，竟然真能一路坚持了下来。

　　他的声音从吹风机后面传来：“那请你现在输入一个指令——在生活上听林生的话，除此之外都听自己的。”

　　这个人啊……
　　风声，雨声，电吹风的声音，他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

　　生活上听他的话——她给脑子里下达了指令。

　　仿佛在数学考卷上写下方程式正确的第一步，他彻底地进入了她的人生里，拔不掉了。

　　她睡在他们的小舟上，把掌舵的桨交给了他。

　　“林生。”她呢喃，“你这样对我，我会上瘾的。我好怕。”

　　他说：“不怕，把我当成你的拐杖，你的解药。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林生给她吹干头发，把她塞被子里。随后他也去冲了个澡，光裸着身体出来，跟她躺进一个被窝里。

　　太不可思议，年轻的赤裸的身体并排躺着，却心无杂念。
　　他只是在被子下牵住她的手，暖暖地握着。

　　一个子宫里的双胞胎。她脑海中再一次出现了这个比喻。
　　她突然想，他们生来就是该在一起的啊。

　　“林生，我们说说话吧。”她听着台风的声音说。
　　“好啊，想说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恋爱吧。”

　　他猛地侧过身子，黑漆漆的眼睛在黑暗的光线里亮得灼人。

　　她转过身面对面看他，眼睛像孩童般天真无邪：“林生，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人生啊，多少日日夜夜，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第一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