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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欲的挑逗,没有往日的逢迎技巧,甚至有些生涩而用力。
崔时雪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有多少年不曾这般阖上双眼,全然放任自己,去沉浸于一个吻之中。
没有算计,没有审视,唇齿相接的方寸间,那些横亘在彼此之间的身份鸿沟、年龄悬殊、家族仇怨,乃至即将降临的灭顶之灾,似乎都在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中暂时弥合。
瓷器的碎片还躺在脚边,参茶的清苦混合着玉兰香气悄然弥漫。
遥远的兵戈声愈发逼近了,就在这时,西竹忽然结束了这个吻,却没有退开,反而用更紧的力道,猛地将眼前的女人拥入怀中。
他呼吸急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孤注一掷的迫切:“逃吧……就趁现在,我带你一起走!”
在这大厦将倾,连夫家与亲骨肉都已将她视为弃子的当下,朝她伸出手,不顾一切要带她走的人,竟是眼前本该对她充满怨恨的少年。
在这个灼热的怀抱里,崔时雪奇异地平静下来,属于荣国夫人的体面渐渐回归。她没有立刻回应那提议,只是缓缓推开了他,回身在妆台摸索片刻。
咔哒一声轻响,暗格无声弹开,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檀木匣子。
掀开匣盖,刹那间,宝光流溢。
“你带着它走吧。”
她没有看他,声音很轻,像是在嘱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就算是这些年的补偿了。”
西竹却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些足以令任何人心动的珠宝,急促道:“您明明从来都不喜欢这里……跟我逃吧,夫人,天涯海角,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崔时雪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兵戈声隐约又近了几分,才终于抬起眼,目光落在眼前写满真挚的年轻脸庞上:“瞻淇,是你的字,对么?”
西竹被问得怔住。
那个被尘封已久的名字于他而言似乎有点陌生,以致于说出口时有些艰涩拗口。
“李……筠。”
他顿了顿,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我叫李筠。”
“李家。”
崔时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于从记忆的角落里勾出了一段模糊的往事,深深叹了口气:“当年抄家时,你也不过十五岁啊。”
虽然并未亲身参与其中,但那场曾震动盛京城、以李家鲜血收场的倾轧,依旧令她历历在目。
思及此处,崔时雪心中骤然明晰的另一件事,更令她如坠冰窟。
那时,自己早已嫁入唐家多年,已是两个儿子的母亲。
年龄的鸿沟,几乎无处安放的愧疚,令她望而生畏,本能地想要后退。
然而,眼前的年轻人却不容她退却。
在她想要抽离的瞬间,西竹忽然握住她的手,将其紧紧贴在胸前:“夫人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吗?”
他直直盯着她,目光灼灼,仿佛要穿透她精心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与平静:“从很久以前,我就想告诉您了……”
“我爱您。”
“我想……和您同生共死。”
伴随着石破惊天的告白,他滚烫的胸膛在她掌下剧烈起伏,那里心跳如擂鼓,急促而沉重,透过皮肤清晰传来,与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同样滚烫。
崔时雪被彻底镇住。
四十年的前半辈子,自少女时期对爱情一厢情愿却无果的追逐,到认命遵从家族安排远嫁蜀州,经历夫妻离心,貌合神离的漫长岁月,再到心灰意冷返回盛京,投身于家族的权势游戏……她本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冰封如铁,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掀起真正的波澜。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在她所依仗的家族权势即将土崩瓦解,在她众叛亲离,连至亲骨肉都背弃她的时刻,一个本该最有理由对她落井下石的人,却朝她献上了这份最纯粹,也最最不合时宜的真心。
她怔怔地看着面带希冀的少年,眼中似有动容。
然而,就在这心防将溃的千钧一发之际。
院墙之隔,刀枪猛烈交击的金戈声,沉重木门被撞开的轰响,躲藏在各处的亲眷被强行拖拽出来时发出的惊恐悲泣与求饶声……如同潮水骤然涌至,不由分说地碾碎了一切。
是抄家的缇骑。
人影与火把跃动的光亮,将这座漆黑而庞大的宅邸映照得如同白昼,自高处俯瞰,仿佛正在蚕食一切的火龙。
天光将明未明,永平坊内,这场冷酷的清洗已近尾声。
空气中弥漫着烟尘与血腥气,偶尔从深巷传来压抑的呜咽,旋即又被死寂吞没。
坊门处火把通明,甲胄森然的缇骑正在逐一核验身份,放行或扣押,一切都有条不紊,静默中透着令人胆寒的秩序。
昔日车马如龙,冠盖云集的繁华府邸,此刻只存下缇骑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与搬运箱笼的沉闷声响。
抄没的财物正被一箱箱抬出,在微弱的晨光中堆积如山,珠玉锦绣蒙尘,古玩珍奇散落,昭示着一场繁华梦碎的潦草收场。
沈卿云的马车驶入永平坊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幅景象。
昨夜那场沉默而迅疾的宫闱风波,已在悄无声息中被彻底平定,没有流下一滴血,只余昭狱焚尽所有秘密的大火。
而眼前永平坊的清洗,则截然相反。
车帘轻轻挑起一角,又被她重重放下。
帘幕隔绝了车外的景象,却隔不断那股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血腥气。
“沈医丞。”
马车停下,车外恰到好处地响起崔衍的声音,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依照密旨,上下主犯及附逆者,已尽数伏诛,府邸查抄完毕。”
车厢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沈卿云的声音隔着车帘,显得有些沉闷,辨不清情绪:“死了多少人?”
“多是抵死反抗的那一支嫡系,连带死士,约莫三十多人。”
崔衍沉声回禀:“其余的,都已经押送起来,先关进刑部大狱等候发落。”
一切皆如她所料,甚至比她预想的更为顺利。
崔唐两家的贪婪,新帝的决心,崔衍的倒戈,唐九霄的入局,环环相扣,精准流畅,未曾遇到半分像样的阻碍。
沈卿云以为自己会是轻松的,至少该有几分尘埃落定的释然。
当她亲手推动的棋局开始落子,亲眼见证那些曾经盘踞高处,吸食民膏的蠹虫被连根拔起,付出性命时,她以为自己心中蛰伏许久那口恶气,终能吐出一二。
可没有。
隔着那道放下的车帘,她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坊门口那些茫然无措的微小身影。
仓皇逃窜被拦下的百姓,挑着生计担子瑟瑟发抖的杂役,还有那些或许只是崔府最底层,连主子面都未必能见几次的仆妇。他们脸上的惊惧与绝望,如此鲜活,又如此……无关紧要。
快意?半分也无。
因为她心知肚明。崔氏的坍塌,不会终结任何不公。
很快会有下一个“崔氏”在权力的滋养下崛起,继续这循环往复的倾轧与盘剥。
“我知道了。”
伴随这句听不出情绪的回应,那道隔绝内外的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从内里掀开。
沈卿云的眸光掠过崔衍,投向坊门口的缇骑与惶惶不安的百姓,吩咐道:“既然首恶已除,尘埃落定,便封了崔府,贴上封条。封锁坊市的人手可以撤了,该听到风声提前遁走的,昨夜便已逃了。继续这般草木皆兵地盘查下去,除了徒增恐慌,动摇民心,别无益处。”
崔衍闻言,神色微凛,忍不住抬首看了她一眼。
他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只是昨夜今晨的雷霆手段之下,难免紧绷过度。沈卿云此刻点出,时机正好。他拱手,沉声应道:“沈医丞思虑周全,下官受教。这便安排人手解除坊禁,只留必要看守。”
沈卿云不再多言,轻轻颔首,放下了车帘。
伴随着崔衍策马离去的蹄声渐远,一直沉默隐在车厢阴影处的阿玉神情缓和下来,悄声:“多亏姑娘出面周旋,否则我们埋在崔府里的那些眼线,不知要到何时才能顺利脱身。”
“不必谢我,若非你们先前传递出来的那些关键消息,这次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
沈卿云问起了最紧要的后续:“唐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
“早早地撤了。”
阿玉闻言,立刻双眉紧锁,回道:“唐无痕比崔老相爷滑头得多,昨夜宫中火起,永平坊被围之前,他便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连夜出城,眼下怕是已经上了回蜀州的船,顺水而下,追之不及了。”
“还有三皇子跟前那位唐大公子,也借着这股乱势,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安在唐府附近的眼线回报时,府里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些不明就里的下人仆役。”
“断尾求生啊。”
沈卿云摇了摇头,面上并无太多意外:“蜀州本就是唐家经营多年的地盘,山高水远,就连朝廷也是鞭长莫及,这次在盛京城折损严重,看来他们是打算暂避锋芒,休养生息了。”
她再度掀开车帘,看着晨光渐明,彻底驱散了夜的阴影,也将空气中最后一丝肃杀之气涤荡干净。
方才那些甲胄森然的缇骑已撤得无影无踪,仿佛昨夜的血腥清洗与森严封锁,不过是一场短暂而逼真的噩梦。
市井之声渐起,出坊的人流攒动,沈卿云略略抬目,在那川流不息的人潮边缘,一张熟悉面孔短暂地闪过她的视野。
她试图捕捉那转瞬即逝的影子,凝神望去时,却再难分辨。
约莫是错觉。
手头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沈卿云没再继续疑虑下去,松手放下车帘,低声吩咐车夫再度扬鞭启程。
她该进宫去了。
出城的官道上,人潮熙攘,尘土飞扬。
西竹紧紧攥着身侧妇人的手,两人皆是一身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衫,颜色灰扑扑的,与周遭为生计奔波的百姓并无二致。妇人微微低着头,一顶半旧的帷帽遮住面容,只露出肤色暗黄,甚至有些粗糙的手背。
然而,两人交叠紧握的手,却泄露出些许端倪。
那妇人被他牢牢握住的手指,指缝间是常年养尊处优才能浸润出的柔润白皙,与手背刻意涂抹的暗黄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眼看逃离越来越近,西竹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两份已被体温焐得微热的纸质路引。
这两份路引,是他还在崔府时,利用身份之便,耗费了无数心思与钱财才辗转弄到手的干净身份。
这原是他为自己和阿玉预留的退路,一份属于平凡姐弟,远离盛京城,去江南小镇安度余生的渺小希望。
却没想到,造化弄人。
有朝一日,他真的握着这路引重获自由,即将踏上远离京城的道路时,身侧紧紧相依,需要他拼尽全力带走的人,竟然不是阿姐。
有风掠过,掀起了妇人帷帽垂落的轻纱一角。
女人的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仿徨和茫然,全然不似昔日里的矜贵从容。
一场血腥动乱,竟奇异地碾平了横亘在两人之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鸿沟。
此时此刻,他们只是一对需要需要彼此紧握双手,才能在这混乱人流中不被冲散的平凡百姓。
西竹轻轻叹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我们去禾县。”
他微微侧头,靠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低语:“那是个离临安不远的小城,城里的居民依河而居,民风淳朴,日子很慢。”
他顿了顿,像是在给她,也给自己描绘一个可以抵达的未来:“您会喜欢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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