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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元逸靠在引枕上,听宋冕和荀璋讲那日帅帐里的事。
当宋冕捏着嗓子,学他父亲宋樊劝进的样子时,元逸终于忍不住了。
“哈哈……我爹他当时真是这样的?”元逸笑出声来,多日卧床的沉闷似乎散了些,眼角笑出了泪。
但这笑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一阵锐痛猛地袭来。
笑声戛然而止。元逸倒抽一口冷气,捂住胸口,脸色一下子白了。
“元逸弟弟!”“你怎么样?”宋冕和荀璋吓坏了,脸上的笑容全变成了惊慌。他们好不容易才得来探视的机会,再三保证只是陪着说说话,没想到竟把人逗得笑疼了伤口。
“没、没事……”元逸缓了一会儿,才挤出声音。他对两人摆摆手,“我真没事。”
见他们还盯着自己,元逸心里叹气。他真没那么脆弱。
只好转开话题:“…他真那么喊的?‘天下苍生之望,俱系于主公一身’?”
话问出口,帐内凝滞的气氛终于松动。元逸暗自松了口气,小心松开了按在胸口的手。
宋冕这才接过了话头。
“千真万确!”他点头,脸有点红,不知是急的,还是想到那天的场景替他爹尴尬,“我爹回去后,膝盖青紫了一大片,揉了好几天药油。我娘还问他,是不是在校场跟赵叔比武摔的。”
元逸想象那画面,又是一阵闷笑,这次他小心控制着。“那我爹和荀先生当时,什么表情?”
荀璋回想了一下,尽量正经地说:“我爹先是吓了一跳,赶紧朝元伯伯摇头摆手,表示他完全不知情。后来……我好像看见他嘴角抽了一下,赶紧用咳嗽掩过去了。元伯伯嘛……”他看向宋冕。
宋冕接口:“元伯伯开始像是愣住了,后来就没什么特别表情,挺平静的。只是我爹他们不听荀先生劝,第二次更起劲的时候,元伯伯和荀先生飞快地对视了一眼,那眼神……啧,有点说不清,反正不是生气。”
“定是觉得他们胡闹,又不好当场发作,驳了这番‘忠心’。”元逸了然点头,心里却能清楚想到父亲那时无奈又好笑的心情。他慢慢收了笑,眼神温和下来,“宋叔、赵叔他们,也是一片赤诚。只是这法子……实在有些太急了。”
*
那次“劝进”闹剧的尴尬过去后,军营表面恢复了平静。宋樊自觉丢脸,好几天绕着帅帐走,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懊悔自己不过脑子,一会儿又怕主公因此厌弃他。这煎熬,比打仗还磨人。
这天,萧腾来传话,说主公有请议事。宋樊一把抓住萧腾胳膊:“头儿……真这么说的?是‘请’我去议事?”
得到肯定后,他心头大石落地,一股热流涌上,眉开眼笑,“头儿果然没怪我!”他忙整理衣甲,那喜形于色的样子,看得萧腾暗自摇头。
踏进帅帐,宋樊才发现气氛不对。元靖负手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荀良、明玄、赵峻几人都在,人人面色沉凝,空气里有种关乎重大抉择的肃穆,压得人呼吸都轻了。
宋樊那点雀跃立刻冻住,惴惴不安地站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乱看。
荀良目光扫过众人,沉稳开口:“今日请诸位来,是为议定一件关乎我等前途与天下走势的大事。”
他转向元靖,声音清晰,带着分量,“主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北燕陈兵南下,其心昭然;中原久乱无主,人心思定。我军虽强,若久居客将之位,名不正则言不顺,力难凝聚,何以号令四方、抵御外侮、安抚黎民?”
他略一停顿,加重语气:“故,良恳请主公,顺天应人,称王建制,立都号令!唯正位号,立纲纪,方能聚合天下之力,开创太平基业!”
这番话,和那日“劝进”时的浮夸截然不同,每个字都砸在实处,关乎存亡。帐内一片寂静。
宋樊听着,想起自己前几日那场儿戏,脸上火辣辣地烧,羞愧得恨不得把头埋进胸膛。赵峻也抿紧了唇,脸上露出深思。
元靖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将每一份沉默的赞同与反省收下。他沉默片刻,那沉默带着力量,然后缓缓点头:“先生之议,洞察时弊,乃老成谋国之言。非为一己,实为天下计,为将士们的前途计。”他顿了顿,“诸位以为如何?”
无需暗示,明玄率先躬身:“大势所趋,民心所向。明玄附议。”
紧接着,赵峻、宋樊等人齐声道:“臣等附议!”
“好。”元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舆图。他目光掠过山川城池,手指重重按在一处。“都城之选,关乎国运人心。此地——旧京。天下之中,王气所钟,正统所系。定都于此,方能彰明志向,最大程度安定天下人心。”
旧京,这两个字背后的意义,大家都明白,无人有异。
大事方针就此定下。帐内气氛稍缓,开始商讨具体事务的铺排。时间在一条条命令与回应中过去。
诸般事宜大致厘定,众人领命,鱼贯退出,荀良却留了一步,没有立刻走。
元靖看着他,道:“辛苦荀先生了。”
荀良本来已准备告辞,闻言脚步微顿,突然开口问道:“主公……既然定了要立国称王,这国号,您心里……可有过想法?”
元靖正准备收起地图的手顿住了。
他原本落在山川脉络上的目光凝滞了一瞬,仿佛被这个问题拉入了另一个时空。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灯焰偶尔的噼啪声,跳动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没有立刻回答。
视线仿佛穿过了厚重的帐壁,越过了森严的营垒,飘回了那座依旧飘着淡淡药味的寝帐,回到了那张安静得过分的榻边。
逸儿小小的身子陷在衾被里,呼吸轻浅,睡得正沉。这场大病虽险,终究是熬过来了,只是元气大伤,仍需将养。
逸儿……
当年妻子怀着他时,自己奔波间隙,抚着她微隆的小腹,曾笑问:“可想好咱们孩儿叫什么了?”
妻子温柔地看着他:“你定。你盼他什么,便叫他什么。”
他想了很久。自己大概这辈子就这么颠沛,见惯了离乱生死,最大的奢望,莫过于至亲之人能远离这一切,安稳度日。
“叫‘逸’吧,”他说,“安宁闲适的‘逸’。不求他闻达诸侯,只愿他此生能享太平安逸,不必再经历我等经历的风雨。”
可命运何其讽刺,这乱世最冰冷无情、最暴虐的风雨,竟最先狠狠浇透了他这尚在稚龄的幼子身躯,几乎将那份卑微的祈愿连同孩子的生命一并夺走。
幸好……苍天见怜,这孩子终究是醒过来了,熬过来了。
元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轻轻滚动了一下。一股深沉而灼热的情感,从心底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涌起。
他想要他的逸儿平安康健,顺遂长大。
他想要这天下千千万万个如同逸儿一般懵懂、无辜的孩童,都能在晴朗的阳光下安然嬉戏、茁壮成长,不必在深夜被战鼓与马蹄声惊醒,不必担忧明日是否还有家园与炊烟。
他想要所有在这绵延烽烟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眼中只剩下麻木与绝望的百姓,能重获一方屋檐,几亩薄田,安居乐业,脸上能重现笑容。
一个清晰无比、厚重无比的字眼,随着这些翻涌的思绪、这份沉重如山的祈愿,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浮现,冲破所有权衡与谋划,来到唇边。
“……晏。”
“……晏。”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将这个字说出了口。
荀良听到先是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字。
但他随即迅速反应过来轻声重复,带着确认的意味,更是了然:“晏?日安为晏。”
元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仍有些悠远,声音低沉却清晰:“嗯,日安晏。”
他仿佛在向荀良解释,又仿佛是在对自己说,“日子的‘日’,安安稳稳的‘安’。”
荀良喉头蓦地一哽,胸口像是被打湿了的棉花塞满了。
晏,日安为晏。荀良立刻明白了这个字后面所承载的,那些无法用言语尽述的情感。
这不仅仅是一个即将升起于乱世之上的新王朝的名号,这是他的将军最为深切、最为卑微,却也最为宏大的愿望。
也为这疮痍满目、颠沛流离的天下苍生。
“好!”荀良重重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晏’字好!就叫‘大晏’!愿自此以后,日升月落,天下皆安,河清海晏!小公子也必能承此吉兆,安稳康泰,福泽绵长!”
“大晏”。
一个新的名号,如同一声沉静而有力的心跳,在此刻定下。
它将随着未来的王旗,在这片浸透血泪与渴望的焦土上树立起来。
它始于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的祈愿,也必将承载起一位君主对天下万民那份不容推卸的、沉甸甸的承诺。
日安,天下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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