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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0 章
东北的冬夜,寒气像是有形质的活物,从门窗缝隙里丝丝渗入。
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色的火光在常书瑜沉静的脸上跳跃,她捧着暖炉坐在窗前,望着庭院里被月光照得发亮的积雪,已经这样静坐了一个时辰。
程述推门进来时,带进一股凛冽的寒风,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下周我要去一趟北平。”他脱下厚重的大氅,声音里带着室外特有的清冷,“你跟我一起还是先回沪上?”
书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将早已备好的暖炉递到他手中,程述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触到温热的铜炉时,几不可察地放松了紧绷的肩线。
“一起吧。”她的声音平稳如常,仿佛在讨论明日早餐吃什么,“我在那边也有一些生意。”
程述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坐下,火光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如何开口。
“我姐夫这几日也会到北平。”他终于说,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他很可能会找你打听一些事。”
常书瑜轻轻嗯了一声,走回窗边的位置坐下,她知道程述指的是什么——程净秀即将临盆,作为丈夫的杨仁钰无论如何也会赶回北平。
“我并不怕见他。”书瑜认真想了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炉上精致的浮雕花纹,“我之前顾虑的原因已经暂时解除,杨二公子从我这里也得不到什么,所以没必要担心。”
这话说得轻巧,但她知道程述明白其中的分量,自从与杨宗业那场谈话后,许多原本模糊的图景突然清晰起来,如同迷雾散尽后露出的山川脉络。
那日午后,杨宗业的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的混合气息。这位东北的实际掌控者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威严迫人,反而更像一位倦怠的学者,只是那双眼睛锐利得能看透人心。
“常小姐觉得,我这盘棋下得如何?”杨宗业当时这样问,手中把玩着一枚象牙白的围棋棋子。
书瑜记得自己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杨先生下的不是棋,是在湍流中搭桥。”
杨宗业笑了,笑声里有一种罕见的坦诚:“你说得对。但我搭的桥,只能我自己走。一旦我倒了,桥就断了。”
那一刻,书瑜突然明白了许多事——为什么杨宗业要扶持那个被外界称为“傀儡”的班子,为什么他让几个儿子各自发展、看似放任他们争夺资源,为什么他对常家这个突然崛起的商业势力既警惕又合作。
跳出商贾或政客的思维框架,她才看清杨宗业的所求与自己何其相似。
只不过他的棋盘是整个东北,乃至半个中国;而她的至少目前还局限于商界一隅。
乱世如急流,杨宗业抓住了一次“天降紫微星”的机遇,前半程走得险象环生却回报丰厚。但这套体系有个致命伤——一切都系于他一人之身。
他若倒下,整个架构可能瞬间倾颓。
他想护住这片土地,护住他一手建立的秩序,护住那些追随他的人。
但人力终究有穷时,传奇如杨宗业也只是凡人,所以他广撒火种,培育人才,布下各种后手,而在发现常书瑜这个“同类”后,他决定再加一道保险。
“叙之对这个国家有赤诚之心。”临别时,杨宗业站在书房门口,夕阳将他瘦削的身影拉得很长,“他不适合跟着我走的路,但如果我有大事想要嘱托,一定选择他去执行。”
这话说得平淡,却在常书瑜心中激起千层浪。
这是解释,也是托付,更是将程述——她的“未婚夫”——明明白白摆在了棋盘上一个特殊的位置。
“你想明白了?”程述的声音将书瑜从回忆中拉回。
她转头看他,火光在他眼中跃动:“差不多,杨大帅是个深谋远虑的人,他在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程述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那笑容里有些许嘲讽,不知是对时局还是对命运:“他一直如此,很久前他就告诉我们,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唯有自己手里的筹码不会背叛。”
“所以他让自己几个孩子各自发展,看似养蛊,实则是分散风险。”书瑜接着说下去,“无论将来谁掌权,杨家都不会一夕倾覆。”
“也不尽然。”程述将暖炉放在一旁,双手伸向壁炉取暖,“他是真的在选继承人,只是标准与外人想的不同,接手的东西或许也不是外面想的那样。”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清冷的光辉洒满庭院。
“你去北平,除了看姐姐,还有别的事?”书瑜忽然问。
程述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威士忌,将其中一杯递给书瑜:“有几个朋友要见,一些消息需要确认,近来海上的局势不太平,倭寇的骚扰越来越频繁。”
书瑜接过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火光下荡漾:“杨家不办宴会,是因为这个?”
“部分是。”程述抿了一口酒,“大帅不想在这个时候显得太高调,树大招风,现在各方眼睛都盯着东北。”
“那你猜你姐夫找我,会问什么?”
程述看着她,目光深邃:“他会想知道大帅跟你谈了什么,想知道常家接下来的动向,也想评估你这个突然出现的‘姻亲’到底站在哪一边。”
书瑜轻轻晃动酒杯,看着杯壁上缓缓流下的酒痕:“杨二公子似乎与他的兄弟不太一样。”
“姐夫他...”程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他是杨家儿女里某些方面最像大帅的人,却选择了最不像大帅的路。他信的不是枪炮,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含蓄,但书瑜听懂了。
“我明白了。”书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一路暖到胃里,“我会应对的。”
程述点点头,不再多言,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壁炉前,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几天后,他们踏上了前往北平的列车。
火车穿越苍茫的雪原,车窗外的景色单调而震撼——无垠的白色大地上,偶尔可见几处孤零零的村庄,烟囱里冒出灰白的烟,很快被寒风撕碎消散。
车厢里温暖如春,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常书瑜靠窗坐着手中拿着一本经济学的书,目光却时常飘向窗外。
程述坐在对面,面前摊开一些文件,眉头微蹙。
“看什么这么入神?”书瑜终于合上书,问道。
程述抬头,将一份文件递给她,自从去见了杨宗业后,书瑜在程述这里似乎获得了某种“终极信任”,所以以前会避讳她的东西如今似乎全部可以放开,常书瑜猜测可能是杨宗业跟程述交代了什么。
“海上冲突的详细报告。比外界知道的要严重。”
书瑜快速浏览着文件,越看神色越凝重:“这不是普通的骚扰。”
“嗯。”程述的声音压得很低,“试探性进攻。他们在测我们的反应速度和防御强度。”
“杨大帅准备如何应对?”
程述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色:“大帅已经在调兵,但不打算大张旗鼓,现在还不是全面冲突的时候。”
书瑜将文件递还给他,若有所思:“所以更需要稳定的后方和充足的物资。”
“这就是为什么大帅看重江南商圈的合作。”程述直言不讳,“光程常两家的生意网络就能提供一些官方渠道难以获得的东西。”
书瑜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种通透的了然:“互惠互利。我们需要杨家的庇护,杨家需要我们的资源,很公平。”
火车穿过一个隧道,车厢内突然暗了下来,只有角落的小灯发出昏黄的光。
黑暗中,程述的声音格外清晰:“书瑜,有件事我得提醒你,这次到了北平,你会看到和过去不同的景象,那里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戴着好几层面具,我姐夫只是其中之一。”
“我知道。”常书瑜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我从来不怕复杂的局面,越复杂,越有机会。”
隧道尽头的光逐渐扩大,车厢重新明亮起来。程述看着对面女子沉静的侧脸,忽然想起大帅说得话:“常书瑜可能是一个特别的伙伴,这是你的幸运,也可能是你的挑战。”
常书瑜像深潭,表面平静,深处却有暗流涌动,他们是盟友,但彼此都保留着一片自己的天地。
这种关系微妙而脆弱,却又因这份距离而更加牢固。
“到了北平,我先去杨家看望姐姐。”程述说,“你可以休息一天,再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书瑜点点头,重新打开手中的书,但目光并未落在书页上。
她在心里梳理着北平的人际网络,思考着可能遇到的局面和应对策略。
火车继续向北行驶,离北平越来越近。常书瑜知道,这次北平之行,将是她第一次真正直面权力中心的漩涡。
她必须谨慎,也必须坚定,如同行走在冰面上,既要保持平衡,又要朝着目标前进。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将天地染成一片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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