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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
以他的修为，从王城到边境，也不过须臾。
记忆中，那个地方尽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素来有“千山如海，万峰成林”的说法。然而眼下，同样的位置却是一片宽广无垠的平原。
虽是傍晚，夕阳尚在天地尽头，平原上早已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几乎将天幕都照得明朗如正午。
流光溢彩的暮霭随处飘荡，绚烂的烟花漫天绽放，砰然炸响之声不绝于耳。处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映着如火的残阳，一派太平迷醉之象。
空中高高低低，漫天飘浮着无数的红豆和空白骰子，两组为一对，伸手就能取到。因是边境，除了纯阳族人，甚至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其他部族盛装穿梭其间，暄闹而辉煌，只令人感叹一句“人间烟火、盛世繁华”。
因着一双血色眼瞳太过扎眼，即使用术法也无法掩饰，何况纯阳如今仍是延续了选取酷肖帝息的人为王君的传统，他虽是堕妖的身份，却终归是本尊在此。为免多事，君息索性戴了顶帏帽，将面容遮了大半。
少昀身量极高，宽肩长腿，一身烈焰般的红衣，却偏偏长着一张如冰似雪的冷峻面容，极是显眼。两人相倚而行，沿路引得无数人驻足回眸，一时令君息恍惚回到了太一法境中，两人生死一战之前。
无所事事在王城中等待的若干年里，他也曾细细揣测过那人的心思。
从前将他囚禁在王宫时，每天都要重复的一出场景中，那人曾声声嘶吼：“我不做什么大祭司了，你也不做什么王了，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其实在少昀心里，从来就无需那些高高在上却被律令和天道永世束缚的身份，无需站在万民仰视却寒凉孤寂的地方罢？
哪怕是在当年的东荒帝城，哪怕对方是执掌一方神界的神帝，他唯一的渴望，他们本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像所有最寻常不过的眷侣一般，过着再普通不过的平凡日子。
如此，他们不是敬奉上天的祭品，不必终身断情绝爱，没有那些从降生之时就背负的天地的职责，没有日日相对求而不得，没有囚禁欺辱的仇恨，没有屠戮全族的罪孽。
也就没有那些历经轮回而不能或忘的痛苦记忆，那些不死不休刻入魂魄骨髓的血海深仇。
他们只需一方小小天地为家，哪怕天地之外是风刀霜剑，冰寒雪冻，哪怕满身伤痕，满心困倦，只要其中有他，有他，就足够抚慰所有的疲惫和磨难。
温馨，温情，温暖，琐碎平凡，家长里短，一日三餐，相拥而醒，是他无数次的妄想，是他辗转几世，甘愿放弃一切之所求。
这些，又何尝不是他之所求？
想得太过入神，冷不防被人用力一拽，将他挡在身后。少昀冷冰冰的嗓音传进他耳中：“让开。”
君息一顿，不慌不忙转到他身边，淡淡往前一瞥，却见一个魔族杵在前方，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着红衣的男人，“啧”了一声，轻佻道：“还挺有脾气。”
但他怎么看，怎么觉着此人不太对劲，分明是个花花公子的做派，周身却仿佛隐隐带着些残暴血腥的气息。
竟莫名地熟悉。
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少昀指尖已扣住两枚符咒，声嗓冷漠：“你待如何？”
那魔族握着一柄折扇，“唰”地打开扇了两下，方才哼笑道：“正好，本少主就喜欢这样火辣的。乖乖跟我走吧。”
“……”敢情是瞧上少昀了。但他这位学兄，岂止是火辣而已。脾气上来，天灵盖都能给你掀了，骨头都能给你拆了当柴烧。
君息想笑，又咬着牙生生忍住，一时觉着肚子都有点犯抽。
见他身边又转出一个人，那魔族仔细看了看，却登时脸色黑如锅底，十分鄙夷地补充了一句：“真可惜，竟同一个卑贱的堕妖混在一起，自甘下贱。”
他转身要走，红衣的男人却蓦地暴怒，瞳仁中凶煞之气骤然翻涌，两枚符咒瞬间飞出，一枚化成结界罩住君息，另一枚霎时化出一条巨大的火龙虚影，一身腾腾真火，直往对面猛扑而去。
君息反应慢了一刹，待要伸手拽他，却没来得及，一时心绪缭乱。
大约是这次重逢后少昀一直认命般不争不显，任凭天道磋磨的状态，令他竟一时忘了，此人从前是何等的桀骜恣意，暴躁随性。
被人调|戏尚且没太大脾气，却因着那魔族鄙弃他是个堕妖而暴怒，倒也不必如此。
好在此处极是偏僻，也没什么人在附近。他只得出了结界，抬手辟出一个临时空间，将战场局限在其中。
那魔族吃了一惊。他虽不是天地自然化育的先天魔族，但也算修为精深，移山平海不在话下，根本没料到区区一介凡人，带着一个气息不稳、明显受了重伤的堕妖，竟有胆量骤起发难。
眼见火龙虚影霎时间呼啸而至，魔族折扇一挥，数道罡风从天而降，刀锋般斩落。
少昀操控着化形咒闪身避开，巨大的龙身略一盘旋，一个俯冲，仍是紧紧追着他不放。
火龙虚影速度极快，几乎只一闪已近在咫尺。
魔族大怒，折扇蓦地消失，唰然化出一柄大刀，一刀斩向龙首。
那柄大刀魔气浓烈，翻涌不休，隐隐竟有诱人心神之意。持刀在手，那魔族像是刹那间换了个人，周身立时翻涌着滔天的残暴血腥之气，竟无端带出些屠尽苍生的意味。
大刀映入血红双目的瞬间，君息瞳仁骤缩，当即一步掠出，拂袖将少昀带开，顺势落了个结界将他罩住，同时化出长剑，一剑破空飞出。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因着他横插一手，火龙虚影略微一滞，被刀锋砍了个当正，立时化为点点火星消散。然而就在这时，长剑已至。
“呛啷”一声响彻天地的兵器相交声，整个临时空间都剧烈地震了震。君息被直接震飞出去，但只在空中一点一折，重又提着长剑飞掠过去，在空中化出一柄巨大的虚影，带着倾泻而出的妖力当头斩下，竟是要直接硬拼修为。
无论对阵双方是谁，到了拼修为的地步，几乎是摆明了不死不休的态度。
天下再没有谁比君息更清楚那柄刀的来历，也再没有谁比他更想毁掉它。
断龙天刀，是为祸东荒的魔神所用兵器。当年他拼着身死，力斩魔神于东海之滨，镇其魔躯，断其魔魂，却终是因伤势过重，修为耗尽，来不及毁掉那柄魔刀，便羽化归于天地。
想不到今日机缘巧合，竟在此处遇到，也算冥冥中自有因果。
那魔族冷笑道：“卑贱堕妖而已，还身负重伤，竟敢对洪荒神魔出手。”
君息不答，只聚起修为，森冷剑锋一点点压下。
断龙天刀当初的主人何其骁悍，搭上了一位天命神帝才将其斩杀。眼下这位显然不如魔神远甚，但他毕竟前几天才犯过一次要命的老毛病，又刚刚经历过一场天谴雷劫，实在虚弱至极。
那魔族如何看不出他状态不妙，隔着帏帽虽瞧不见他的神色，却也察觉他气息凌乱，妖力不稳，难以为继。当下运转全部修为，断龙天刀的巨大虚影架着长剑，竟似要一点点反压回去。
就在这时，凭空飞出一道雪亮光芒，只遥遥一闪，几乎是出现的一瞬间就已到身前，快到简直不可思议。那魔族大惊，待要抽身后退，却惊觉顶上威压骤然罡猛如天崩，轰然斩落。
刹那间，刀锋断折，躯体洞穿。
那魔族不敢置信地看看胸前的血窟窿，又看看铮然落地的大刀。神识彻底消散之前，只听堕妖喘息着，声嗓却平淡到没什么情绪：“凡人和堕妖也能杀了你。”
见他终于身死魂消，君息再也支撑不住，长剑拄地，只觉天地都仿佛掉了个个，全身连同腿脚都似乎化成了缥缈的浮云，眼前一黑，便往下倒。
但他没有倒在地上，反而被人握住肩臂扶着坐下，取下帏帽，靠在了一个宽阔而稳定的地方。
极度的虚弱下，神识有片时的空白。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喘息着道了句：“多谢。”然后挣扎着要离开。
少昀用了点力笼着他，不耐烦道：“别动。”
他也确实没什么精力再逞强，只得靠着那人的肩，勉力调息着，听那人冷漠的嗓音问他：“你很在意那把刀？”
方才二人对阵之时，他在旁边冷眼看得分明，这个自称伪君子的人本可以直接对那魔族下手，却偏偏要拼尽修为硬斩那柄魔气森然的刀，目标极其明确。
堕妖缓过一口气，沉默一会，淡淡道：“那是曾经的魔神之刃，断龙天刀。”停了片刻，接着道，“今日托你的福，总算彻底了结了这场因果。”
少昀对这些全然没有概念，只当他是想说，不怪他此前的莽撞，贸然出手，冷冷一哼，也不再追问他与那刀之间究竟是什么因果。
略一侧首，却见靠在肩上的人眼风扫过那魔族的尸身，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一时没忍住，冷漠道：“你笑什么？”
君息呼吸一滞，嗓音里都含了点笑意，却只回了他一句：“无事。”
他当然不能说实话。那一刻，他想起当年东荒帝城那个送荷包给阿昀，却被他一口拒绝了的小仙娥。
好像那么多年过去，对他示好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相比之下，那人不仅接受了他，且从一开始就几次三番心悦于他，哪怕被抹杀了所有情感和相关的记忆也不改初衷，实在是他此生之幸。
也是那人此生之不幸。
少昀狐疑地看了他半晌，他却索性闭上眼睛装睡。二人一时无话，只静静地靠在一起。
待修为有所恢复，君息将那柄已然断为两截的魔刀寸寸折毁，确信再无成型的可能，又将那魔族的尸身处理得干干净净，绝不留一丝痕迹，方才收了临时空间。
长睫半阖，敛去了眼底的情绪。
能拥有魔神的兵器，那自称“本少主”的魔族身份必然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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